彼岸
英倫兄弟
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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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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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natural
零、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一、
這說不定是一場騙局。
盯著手裡的電話顯示出第三封短訊,亞瑟想。就像賀瑞斯好久以前唯一一次在會議會場發飆那樣,在嚇得大家目瞪口呆之後,他才回復冷靜的告訴大家那是因為他發現這個月的電話帳單不對勁。這接連不斷的電話短訊很可能是某一家無良的電訊公司為了胡亂收費,所以才不斷冒名寄出。
指頭滑過熒幕,他試圖把畫面調回短訊收件匣的頁面,卻花了半分鐘才能把那個有點莫名其妙的短訊關回色彩之後的黑暗中。回去記住讓助理為自己轉一個電訊服務供應商。把電話放回口袋,亞瑟提醒自己。啊,還有回去之後換過一部電話,因為即使過了這麼久,他仍然無法習慣把電話當作電腦使用。
──回去。
他明明是這種想著,然後心裡也這樣默唸著,然而亞瑟卻發現自己的腳彷似不受控的繼續往前走。然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帶著自己從剛才的大路,走到幾乎被埋在小腿高度的密集野草下的小路上,然後繼續沒停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好吧,其實亞瑟也不曉得他究竟怎會來到這裡的。明明半天前他還在會議室喝著紅茶的叫那裸奔變態去死──管他們上司之間有幾多年什麼見鬼的航母協議,這是受言論自由保障的私人發言──然後放眼出落地窗外還是這麼一片工整宏偉的大廈高樓,那幾乎連為一面鏡子的玻璃外牆在陽光下反照出如此燦爛而刺眼的光,叫人對這片突兀地屹立在亂世裡的繁華睜不開眼來。
然後在冗長的發言中途他收到了第一個短訊,那時候助理把電話遞給他,還貼心的點開了短訊收件匣的畫面,他本來想直接關機的,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只一眼,然後他就霍地站起身,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衝了出來,揚手截了一輛計程車前往停泊了接載與會者的私人飛機的機場。
從家裡乘了八個小時的飛機到來,在降落中途他發現大衣口袋裡忘記關上的手提電話──牌子是曾經風靡全球的被咬了一口的水果、老闆很喜歡穿高領黑色衣服的那個──接收到第二個短訊,內容跟第一個完全一樣。
就連句子後那中空星型也是一樣的欠揍。
拿著行李跳下機,他向曾經駕駛戰機的機師敬禮,然後瞇眼在停機坪吹起刮臉的風中看著對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揚手向自己回敬。那笑容宛如天氣一樣晴朗無垠。在乘上在機場外隨手截來的計程車時,他還在想。說不定這個國家的人全都是這樣。
從機場乘了一個小時計程車到了郊區,那看來二十歲多一點的吊兒郎當計程車司機才告訴他他馬上就要回家,所以不往更遠的目的地。在對方嚼著口香糖笑嘻嘻的請他下車之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在這個尷尬的黃昏時候肯載他一程的好心農場工人。
在大路下了車,揮手道別那好心的大叔,亞瑟就這樣任由泥土沾上熨得筆直的西服褲腿,踏著擦得晶亮的皮鞋走進這片自然得接近荒蕪的土地。
這片,他曾經跟某個軟軟小小的傢伙擅自的把這裡叫作星星荒原的地方。
其實即使他閉上眼睛都能夠畫出這片大地的模樣。那在秋天裡變得乾燥金黃的野草,帶著原木線條和木紋的木色小屋,盪染著傍晚艷麗的夕陽,還有那一到晚上就彷似鑲滿最閃耀的銀白細碎寶石的星空。
──那一整幅,最夢幻,卻也因此同樣最不真實的畫面。
呼了一口氣,亞瑟決定先休息一會。在野草已經茂盛得分不清是小路還是草地上席地坐了下來,他絲毫沒有理會今早才從乾洗店拿回來的大衣會沾上怎樣滿滿的沙塵。從口袋裡重新掏出手提電話來,亞瑟點出了最後一封收到的短訊,然後看著那在反光的屏幕上稜角分明的字。
Hide and Seek
。
彷彿在品嘗最優質的紅茶一樣,亞瑟讓這幾個音節在自己的舌尖上來回翻滾,卻始終猜不出沖泡出這封宛如暗紅液體的訊息的細小葉片是怎樣冒出來的。有點氣憤的讓電話進入休眠狀態,他才不相信那是因為傢伙想念他。
即使是今天,他都一定只是在透過誰來作弄他,然後在不曉得哪裡發出白癡的笑聲說著『亞瑟這了這麼久果然還是個粗眉笨蛋』之類的欠揍說話。
乾脆在折碎出清脆聲音的草地上躺下,亞瑟幾乎好像已經看到那傢伙欠揍的笑臉在藍藍路紅底黃字的背景前燦爛無比。伸手向混和著橘色和艷紅的天空揮了一拳,他想像著自己結結實實的讓對方捱了一下前日不落的鐵拳,然後噴出的生菜屑在空中形成綠色的星點。
知道紳士的厲害了吧。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亞瑟愉快的想。即使已經不當海賊很多年了,但紳士的實力還是不容小看的。看著彷彿融化入天空的夕陽,他告訴自己。好了,待太陽下山就走吧,然後寄一封回覆的短訊回這個說不定成了空號的號碼,告訴那笨蛋,聰明謹慎的紳士才不會上當。
只要理直氣壯的多說幾遍,那麼無論是他或他都會以為相信那是真的。
因為那傢伙頭腦簡單。因為那傢伙吃太多脂肪。因為那傢伙從來不會思考。因為那傢伙,從來沒有專心去聽他說的任何一句說話。於是那藍藍路笨蛋會拿著手機覺得可惜,還說不定會有點驚訝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不再相信他的說話。幾乎要笑出聲來,亞瑟想。
他只是聽不見,拳頭也打不到他,卻不代表他不曉得那傢伙的漢堡餡腦袋究竟在想什麼。
「嗨。」
當亞瑟閉上眼睛又睜開,在黃昏最後一片陽光裡,他聽見金黃色的逆光中傳來某人的聲音。那聲音太短促,於是他來不及想自己究竟有沒有數到一百,抑或他只來得及閉上眼睛。亞瑟睜大著眼,然後看到那一片應該被夕陽好好掩蓋的尉藍毫無保留的映進自己的眼裡。
晴朗得深深的灼痛了毫無防備的眼底。
嗨。亞瑟想回答,卻發現躺著、頭向後仰的姿態讓他的喉嚨很不舒服。於是他有點狼狽的轉身,然後在大衣衣擺在身後纏成一團的窘態下坐直身子。
喂為什麼你真的會在這裡?這不是一個電訊公司的惡劣惡作劇嗎?他想問,卻發現或許他太久沒有認真的叫過對方的名字,使得剎那間他無法輕鬆的從記憶挖出那個音節,再轉化成沒有遲疑的聲音。藍藍路混蛋。白癡。他在心裡練習。美國。
──阿爾弗雷德。
「你來得真遲。」把身上那連身工人服的袖子綁在腰間、而露出上身那件白癡的印上藍藍路大叔圖案的
T-Shirt
的阿爾隨意的坐了在亞瑟的旁邊,露出了即使沒有藍藍路當背景都一樣燦爛的笑容「
HERO
等你好久了喔☆
「亞瑟。」
張開嘴巴又閉上,亞瑟點點頭「……抱歉遲了,」他說,然後感覺那銳利的
T
音在舌尖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明明冒著血,卻又鮮甜得宛若甘泉「美國。」頓了一下,他喊,裝著其實他沒有掙扎過要不要叫他的名字「不過你這身衣服真夠沒品味。」
聳聳肩,亞瑟嘲笑道,沒有承認他瞇著眼睛並不是因為他正在打量這身粗糙不堪的打扮,而是因為某種他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原因。拍拍大衣,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坐在地上正用雙手撐著草地的人。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那就走吧。」亞瑟說,然後沒有回頭的往前走。因為他知道那傢伙會跟上來。不用說都知道。這一次,只要他回頭,他還是會毫無疑問的看見他。如同最初。
於是他也就沒有承認,其實在他出聲喊他的時候,驀然的,他就明白了為什麼那個不休的重覆著的短訊為什麼會寫著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個名詞。
Hide and Seek
。
──或許是因為
Seek
指的並不單是尋找,因為它代表的,還有渴求。
二、
「欸,
HERO
真的可以幫忙的喔☆」
「……見鬼去!」
「喂亞瑟……。」
「都說叫你見鬼去了!」
顧著回頭對著阿爾弗雷德大吼大叫的亞瑟一時沒有注意腳下,一腳就往被埋沒在草間的石塊上踢去,痛得他瞬間失去語言能力。他一定是故意的。按著腳上絕對不適合穿著在大自然活動的皮鞋,他想,腳尖還在隱隱作痛。這傢伙肯定是見他穿著皮鞋才提議要回還有好一段路程的小屋的。
說什麼太陽一山就會很冷的,而且要把剛收割下來的玉米堆到倉庫裡。玉米?面對著阿爾弗雷德無害的笑容,亞瑟隨口應了一聲。在對方一讓開那時候他才看清楚原來在阿爾弗雷德背後山一樣高的是堆在木板上被裝在一個大網裡的玉米山。好吧。他抽抽嘴角回答。那就回去吧。
卻在走在路上的時候才發現被騙了。
這裡的路比以前還不好走。不曉得是因為他真的太久沒有來,還是只是單純的因為這一次他沒有穿著那雙被海水無數次浸透,於是總是會在陽光下閃出海鹽的細光的柔軟耐穿的靴子,腳上那雙精巧卻其實應該永遠擱在櫥窗裡的皮鞋好像永遠都沒辦法讓他不被路上的碎石弄得腳板生痛。
因為皮鞋真的只適合在地板光滑得可以摔死人的室內穿,也可以是鋪上瀝青壓得像木板一樣平的馬路上。亞瑟一手撥開快要刺到眼睛的草,想。卻真的不適合這自然得類同過去的地方。
怎麼他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這身明明在現今職場上最優雅合身的裝束──好吧其實都是從裸奔色情變態和意大利面星人那兒買回來的,但紳士的氣質還是不可缺少──西服、大衣、領帶、皮鞋,無論怎看都與這裡格格不入。
……去他的。
「真的沒事吧?嗯?☆」
就在阿爾弗雷德伸出手想要說出
HERO
什麼什麼之前,亞瑟就自己站了起身,然後回了一句語氣無比惡劣的『當然沒有』。避過阿爾弗雷德的手,亞瑟伸手擦擦他絕對不承認痛出淚花的眼睛,就繼續往前走。
「喂。」
「嗯?☆」
「我說……」
「咦什麼啦?☆」一直走在亞瑟背後的阿爾弗雷德探出頭來,沒有拖著木板的手正拿著不曉得第幾條玉米往嘴裡送「不用不好意思的喔要
HERO
幫忙就說吧啊哈哈哈都說眉毛不行的啦──☆」
「去你的。」亞瑟回頭,瞇起眼睛,語氣自然得彷彿他從來沒有說過紳士不說髒話之類的話「我才不要你幫忙。我從剛才就想說了,你究竟吃夠了沒有?還有,」指了指那堆玉米,亞瑟覺得自己的眉快皺得纏在一起「你種這麼多玉米幹什麼?」
不過別告訴我你想做開●樂園餐的玉米杯。瞇起眼睛,亞瑟大有要是你這樣回答我我就讓你嘗嘗日不落紳士的厲害。
「咦?☆」眨眨天藍色的眼睛,阿爾弗雷德歪歪頭,思考了一下,中間也不忘吃掉一大截玉米「亞瑟真笨耶,」他太專注於自己的幽默,使得他一時看不見亞瑟握緊了拳,額角浮出青筋「那當然是因為
HERO
種不出漢堡包喔☆」
「……好吧我錯了。」在阿爾弗雷德回答『對吧對吧你自己都承認了』之前,亞瑟抬起頭,露出了一個弗朗西斯看見一定會打著寒顫藉詞美人約了葛格所以要走了的笑容「你不是笨蛋。」
「那當然啦
HERO
可是很聰明的,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喔──」
「因為你是白癡!!」
怒吼了一聲,沒有心理包袱得讓人羨慕的亞瑟瞬間就拋開了身為紳士的重擔,緊著拳頭就往阿爾弗雷德的臉上揮去。好吧其實即使打到了
HERO
還是不會倒下的。下意識的閉上眼睛,阿爾弗雷德再睜眼,卻發現亞瑟不見了。低下頭,他難得不
KY
的想。雖然胡亂使用暴力是不對,
--可是真的,也不用內疚得趴在地上的吧。
「呃……這裡的路真的有點不平呢,」吞了一口口水,阿爾弗雷德乾笑道「啊、啊哈哈哈──」
「阿爾弗雷德.
F
.瓊斯!!!」
「咦,亞瑟不用內疚的喔☆因為
HERO
會大人有大量的原諒你的☆」
「你這個死
KY
我才不是內疚好不好?!」
調整一下自己在阿爾弗雷德背上的位置,亞瑟告訴要冷靜,要是自己咬了他說不定會嘗到垃圾快餐的味道的。剛才自己被石塊絆倒,想要起來追殺還敢在笑的阿爾弗雷德的時候卻驀然發現腳扭到了。最大的問題是,最後想在堅持自己還能走的時候,卻被這傢伙一把扛起來背在背上。
才不是覺得高興。瞇著森林色的眼睛,亞瑟想。更加不是覺得懷念。只是,對他那句『欸眉毛不用害羞的喔
HERO
又不會嘲笑你☆』的冒犯說話覺得,非常不滿而已。
「嗯?那麼難道說亞瑟其實想跟
HERO
手牽手嗎☆」
反了個白眼,亞瑟沒有作聲,只聽著阿爾弗雷德無所謂的哼著走調走得很厲害的歌。我才不會上當。亞瑟聽著乾燥得可以一捏便碎的野草在擦過阿爾弗雷德的褲管時窸窣作響。因為待會我還要好好教訓那傢伙,現在才不要欠他人情。
「喂美國。」
「嗯?」
「怎麼從未聽你說過遇到我們之前的事?」想了一下,亞瑟還是決定不要用『我』,可能是因為他想持平一點,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害怕他會開口更正「就像是,你住在哪裡,或者是過些什麼生活之類的。」
「
HERO
小時候過的也是
HERO
的生活啦☆」在亞瑟又要對他使用暴力之前,阿爾弗雷德倒是好好的回答起來「也只是住在森林裡跟兔子先生在一起,然後每四、五十年就可以出現在村莊一段時間,不過也只是試過幾次啦,然後直到你們這些傢伙來到。」
他微微轉過頭,露出一抹笑,亞瑟卻在那反照著開始沉寂的夕陽的透藍裡,看見了某個他從未看見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孩,穿著幾十年前認識的、已經成了祖母輩的友人做的衣服,抱著一隻小兔子,躺在草地上一個人數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一個人,一個人,還是一個人。
「那時候還沒有這麼多人在,星星荒原這裡連原居民都沒有……啊,但有兔子先生、
HERO
和星星。」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有點好奇的說「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啊,只是好奇。」祈禱著阿爾弗雷德沒有發覺當他說出星星荒原的時候自己的心跳有這麼幾秒加快了,亞瑟搖搖頭「忽然記起好像從來都沒聽你說過。」他說,然後心想,是的,因為過去的時間太少,使得我們只能專注於讓我們焦頭爛額的國家大事上,而無暇理會那些與國家無關的事。
即是那是關於我們自己的,即是那是在令人厭倦的國際關係裡唯一可以回味的。因為我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因為我們一直都覺得,要回憶這些事,一定,還有很多機會。
所以根本不必急在一時。
「唔唔是嗎?原來
HERO
沒有說過嗎?」無所謂的笑了笑,阿爾弗雷德哼著歌「那麼
HERO
也一定沒有說,
HERO
啊,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很漂亮,而且一直過得很開心。」忽然忘記了曲子接下來是怎樣,於是他隨意的哼出幾個音「可是啊,真可惜呢,」嘟嘟嘴,亞瑟沒有看見阿爾弗雷德的表情是真的有點遺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其實是一個,很寂寞的世界呢。」
「不過
HERO
當然沒有問題啦哈哈哈☆」爽朗的笑了幾聲,阿爾弗雷德歪歪頭「亞瑟?睡著了嗎?好~吧,讓
HERO
唱搖籃曲吧,反對的意見一律不予承認喔☆」
然而亞瑟沒有回答,只是閉著眼睛,聽著野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阿爾弗雷德走調的歌聲,還有木板在地上拖過的寂寞聲音,然後告訴自己,那句回答,其實真的並不代表什麼。
三、
也不曉得是不是乘了幾個小時飛機,還是因為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剎那放鬆了,亞瑟趴在阿爾弗雷德的背上終究還是睡著了。
當他再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差不多回到他們從前住的那間小屋。斷然拒絕了阿爾弗雷德表示要把他背到門口的該死提議,亞瑟堅持即使扭到腳他還是可以毫無難度的攀上小屋前的那頗有斜度的小山丘,當然陪阿爾弗雷德繞到屋後把那明顯體積縮小了的玉米山放進倉庫對他也是只小菜一碟。
第十五次摔開阿爾弗雷德要來扶他的手,亞瑟喘著氣攀到山丘的頂峰,順便斷斷續續的嘲笑了一下因為網子打開了、差點跟玉米滾成一團的阿爾弗雷德,然後在對方的抗議聲音下,他回頭,看見那距離他們不遠的原木小屋。
或許記憶就是一種這樣不真實的東西。看著那在他的印象中錯誤被演繹成巨大得宛如鬼魅的小小房子,他想。因為在每一次思考和回憶中,真實的事物總會不自覺的被心底某種疼痛或喜悅扭曲放大得不像樣子,直到它的形象變得符合自己想要的那個模樣為止。
但當靜下心來,或者直到必須要再次面對這一種真實,他才發現其實一切或許並沒有如他想像的痛楚,而相對的,或許他也從來沒有嘗過讓他曾經這麼深信永遠的快樂。
在阿爾弗雷德終於綁好網子、湊過來隨著亞瑟的視線看著小屋的時候,亞瑟回過神來,在他說出什麼之前丟下一句『動作這麼慢你今晚乾脆就睡在這裡吧』,然後就頭也不回的率先下了山,留下愣了愣的阿爾弗雷德回過神來在背後大呼小叫著。
然後在亞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快得把他遠遠甩在後面的時候,阿爾弗雷德拉著堆著玉米的木板快步的追了上來,一手搭上他的肩。他轉頭想要咒罵他這樣嚇人是不是想摔下山,視線卻毫無防備的撞進那雙總是帶著溫暖笑意的藍眸裡。
剎住腳步,亞瑟看著他,卻一直沒有說話。不要這樣看著我。動了動唇,這句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就在亞瑟找回自己的聲音之前,阿爾弗雷德扮了一個鬼臉,然後搶先走在他的前面,拉著的木板在茂盛的草地上磨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然後他回頭,淡淡一笑,唇邊的微笑在還殘留著暖意的夕陽裡勾勒出一個溫柔的弧度。回去吧。他說。我們一起。
托著頭坐在一旁看著阿爾弗雷德忙碌的把玉米堆放進乾燥的倉庫裡,亞瑟從善如流的依照著阿爾弗雷德的建議沒有提供任何幫忙,只是適時的吐糟了一下倉庫的殘破程度與它的主人的智商有著驚人的相似。
在阿爾弗雷德把最後一堆玉米搬進倉庫的時候,感覺有點無聊的亞瑟動了動剛才扭到的腳踝,不意外的發現還有些疼痛。真的太久沒有離開過辦公室了。他想。一個大半生都在海上跟大海和時間搏鬥的水手一旦退下來,那麼他便會變得比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抵受時間的侵蝕。
於是他得很小心的才沒有把那些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句子溜出口,像是『想不到你也把這裡保存得挺好』,或者是『我沒想過你會住在這裡時時刻刻想起過去令人很頭痛不是嗎』,然後他轉而試圖想像小小的阿爾弗雷德在星星荒原獨自生活,或許他就抱著兔子,住在草原另一邊盡頭的山洞裡,他想像著,但卻始終無法拼湊出這麼一個寂寞的光景。
這個時候阿爾弗雷德走出來,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薄汗,然後彎腰把木板拿進去放在倉庫的門旁。看著那個他幾乎可以白手描繪出來的背影,亞瑟驀然的噗嗤一聲,嘲笑自己想得太多。
或許那就是為什麼被逼離開大海的水手會比其他任何人都容易受傷,也比其他任何人都難以忘懷那宛如酒精在血液裡奔騰流動一樣快意的過去,也因此,他們比任何人都容易沉溺在過去難以自拔。他低頭把玩著一枝掉在地上的稻草,想。而這是一種病,卻這麼多年來仍然無藥可醫。
「
HERO
搞定了喔☆」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使得藍色的褲管上沾上半透明的玉米鬚「差不多回去做晚飯了?」抬頭看了看天色,他說「不過要由
HERO
下廚喔☆」看了亞瑟一眼,他強調。
「我還以為你想告訴我今晚訂藍藍路外賣。」反了個白眼,亞瑟絲毫都不想猜究竟他為什麼得強調最後的那一句「不過別告訴我你準備今晚做漢堡,或者是任何其他應該扔進垃圾堆而不是肚子裡的垃圾食品。」
「太過分啦!那些才不是垃圾食物!而且
HERO
是會做飯的!」有點憤慨的抗議道,阿爾弗雷德顯然自我感覺良好得可以自動屏蔽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喚他和亞瑟作味癡兄弟的事「又不是亞瑟,
HERO
做的菜可好吃了!明明你自己也說過好吃的!」
那只是哄你這個笨小鬼而已。想到阿爾弗雷德小時候做過的黑糊糊的菜式,亞瑟勾起嘴角很自然的想反撃,然而卻在說話溜出口的瞬間停住了。這才不是不想戳破這個打從心底裡相信的白色謊言。他想。只是紳士不會隨便否定自己說過的說話,也不會隨便的刺傷別人的心。
「是嗎,那要吃過才曉得。」最後亞瑟這樣說,卻也不忘露出了一個『我才不相信呢』的表情「那回去吧。」
「嗯☆」答應了一聲,阿爾弗雷德把鬆開了的長袖子重新綁回在腰間「今晚就讓
HERO
大顯身手吧☆」看著亞瑟的腳陷進乾燥鬆散的泥土一時站不起來,他很自然的伸出手,毫不費勁就把亞瑟一把拉了起來。
「喂混蛋誰要你拉我……!」一時猝不及防的被拉了起來,亞瑟踉蹌了兩步,差點一頭摔進擱在倉庫旁的稻草堆裡,幸好阿爾弗雷德還沒放開他的手「別以為有怪力就可以……」眨眨眼睛,才剛想發飆的亞瑟低頭,看著阿爾弗雷德握住自己的手,沉默下來。
「啊?」歪歪頭,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沒有作聲,連忙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欸可不能咬
HERO
的喔!」
「去你的。」他回答道,卻沒有看著阿爾弗雷德的眼睛。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沒有再問下去。於是亞瑟也沒有說,他剛才再一次確定他從很久以前就不喜歡阿爾弗雷德的手。
轉頭看著那像是把亮度慢慢調暗的天空,亞瑟彷彿仍然看見阿爾弗雷德那大上自己一圈的手。有力,骨節分明。他還記得最後一次他觸碰到阿爾弗雷德的手──他對自己的記憶很有信心──已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了。
因為那時候他在哭。對於一個年輕的國家來說太慘烈的情景就這樣毫無掩飾的出現在眼前,總是英雄英雄的稱呼自己的傢伙一邊笑著說
HERO
果然拯救了世界,另一邊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淚一直往下掉。只見淚水滑過被灰塵沾成炭黑色的臉,落在同樣灰濛濛的地上。
於是在戰爭中被打得慘兮兮的亞瑟伸出手,有點顫抖的,卻緊緊握著阿爾弗雷德的手。拯救了世界還未夠。他看著他的眼睛,這樣告訴他,語氣堅定的。因為
HERO
還要重建世界。那時候他掌心的傷口還沒癒合,於是當他緊緊的抓著阿爾弗雷德,他只覺對方的體溫讓傷口疼痛難當。
可是他還是沒有放手,因為他太清楚一旦某人要成為英雄,他就不得不具備某些可能會傷害到別人的能力。就像是英雄的體溫總是太高,光是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就會被這種溫暖灼痛皮膚,烙進心底。
然而不要緊。他記得他那時候是這樣想的,而直到現在,他都是如此相信著。因為這樣代表他們還可以牽著手,期待著哪天會被這種同樣可以拿來傷害人的能力所拯救。
看著阿爾弗雷德收拾著東西,亞瑟走了過去,幫忙收起網子。他們沒有說話,直到亞瑟率先小心翼翼的撥開半人高的稻草離開,然後阿爾弗雷德再次追了上去,這一次他沒有搭上他的肩,相反他走近了他,然後溫暖的手掌在亞瑟的手擦過稻草的時候滑進他的掌心。
睜大了眼睛,亞瑟停下腳步,抬眸看著阿爾弗雷德。他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的微笑,然後亞瑟驀然明白,有些事情無關時間,因為即使過了多少年,即使花上他一輩子,他知道自己都不會把它們忘記。
「走吧。」低下頭,亞瑟低聲說,然後重新邁開了腳步。
而直到回到小屋之前,他都沒有掙開他的手。
四、
結果他們只是吃了水煮土豆和玉米當晚餐。
因為阿爾弗雷德堅持他絕對不要吃亞瑟做的料理,然而當他想大展身手、利用自己種出來的東西來弄一個藍藍路餐點的時候,油鍋很不給面子的濺出熱油拒絕合作。而不幸的是,即使是世界的英雄也無法依靠氣勢要求廚具合作,加上曾經橫行世界的前海賊也不行。
最後弄得一頭灰的兩人決定隨便的把食材丟進水裡煮熟,除了中途亞瑟有把握機會嘲笑阿爾弗雷德的廚藝和阿爾弗雷德反駁最少他沒有像他一樣只是做個飯也可以炸掉廚房而差點演變成打架的事件之外,兩人倒也安安穩穩的吃完一頓不錯的晚餐。
「洗好了?☆」
「嗯。」
一邊拿著毛巾擦著還滴著水的頭髮,穿著阿爾弗雷德借他的、對他的體型而言明顯過大的
T-shirt
的亞瑟赤腳走到床邊。把包好繃帶的腳小心挪到床上,他在床沿坐了下來,亞瑟這才看見趴在床上的阿爾弗雷德原來在拿著小刀在雕著一隻小小的木兔子。
看著阿爾弗雷德的手靈巧的挪動著刀子,把多餘的木一下下削掉,亞瑟發覺自己已經忘了究竟他到了什麼時候才讓小小的阿爾弗雷德碰餐刀以外的利器,又或者是不是直到阿爾弗雷德把一隻雕得怪模怪樣的不知名小動物興奮的拿到他面前,他才知道當他為阿爾弗雷德擔憂的時候,他已經悄悄的走得比他所能想像的遠。
而是不是在永遠都無法了解對方這方面,他們一向都是如此。
「嗯?☆」沒有抬頭,阿爾弗雷德瞇著眼睛仔細的把兔子的鼻削得圓圓的,然後他聽著亞瑟一直沒有作聲,他這才仰起頭「想要嗎?☆」他舉起那隻幾乎已經完成了的兔子,問「如果求
HERO
的話
HERO
都會考慮的喔☆」
「……我才不要。」眨眨眼睛,亞瑟回過神來,說。他推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讓他挪開一點,然後拿過垃圾桶伸手把掉落在白色床單的木屑都小心的掃進裡面「要是你一個人睡的話我才不管你,但今晚這裡有半張床是我的,不然我管你去死。」
流暢的說著惡質的說話,亞瑟總是驚訝自己在某些時候可以如此輕易的把過去那個小小軟軟的阿爾弗雷德和面前這個光長身體不長腦子的阿爾弗雷德區分開來,有時候卻像腦袋燒壞了一樣無法這樣做。
有時候他可以輕易的叫他去死,或者是說一些明知道會刺傷對方的說話,然而有時候在同一個人面前,面對著那雙讓自己沉溺了一輩子的眼睛,他會帶著半真半假的醉意表示他記得他們是同一個人、並無比想念過去的那個他。
「咦──」就在亞瑟以為阿爾弗雷德接下來會嘟著嘴巴說一些沒有建設性也不痛不癢的嘲諷來反撃的時候,他卻眨眨眼,綻開一個微笑「好吧既然亞瑟想要☆就送給你吧☆」說著就把那隻木兔子塞到亞瑟的手裡。
我沒有說想要。張了張嘴巴,亞瑟想說。又或許他想說的是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些。然而最後他統統都沒說,只是用粗糙的指腹磨娑了一下還有點刺人的表面,然後開口。
「……好吧,既然你堅持,那我勉為其難的收下它吧。」他說,卻小心翼翼的把木雕握在手裡「謝謝。」他說。
然後他看見阿爾弗雷德轉過頭來綻出了一抹笑,嘴裡說著類似『都說你會喜歡』之類的說話,然而他沒有答話,甚至沒有反駁這個說法。他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然後明白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因為由始而終他都太清楚知道無論是過去那個讓他無比懷念的他、還是眼前總是讓他覺得傷痛的他,都是同一個人,
都是那個,直到現在他都如此深愛的人。
當收拾好東西躺到床上,那已經是差不多午夜的時候了。
亞瑟沒有看手提電話上的時間,他甚至在來到小屋的時候就已經把它徹底關掉,但他就是對時間的流逝十分敏感,而他想那可能是因為在幾百年前他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在海上數算著分秒流走,以致現在的他太過精於此道。
關掉了燈之後,房裡唯一的光源就只剩下把星光和微風都透進來的窗戶,於是睡在靠近窗子的那一邊的亞瑟轉過頭,然後看著那燦爛得幾近虛假的星空在閃閃發光。
他忘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見過燈光和太陽以外的光線,也忘了究竟他有多久沒有見過以此美麗的夜空,也再也無法想得起,究竟在什麼時候起曾經世代掌握著航海者性命的星星在他的生命裡已經無法再佔到一個位置。
「到現在都還沒睡?」
「自己也還未睡的人沒資格說我。」把雙臂交疊起來墊在腦後,亞瑟對阿爾弗雷德還沒睡著並不感到太大驚訝。扭頭,他看著那雙沒了平光鏡片遮掩的藍色眼睛在黑暗中呈現出透藍的顏色。
「想
HERO
說故事給你聽哄你睡嗎?☆」睜著眼睛,阿爾弗雷德微笑道,然後亞瑟看見那雙眼睛微微瞇成一個愉快的弧度「什麼故事也可以的喔☆」
「去你的。」想也不用想也知道阿爾弗雷德只知道說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亞瑟一口拒絕道。轉頭回去看著窗外,亞瑟覺得或許黑暗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遮掩,以致他們都可以安心的待在裡面,然後無所顧忌的試探本來讓他們都恐懼知道的真相「……我幾乎都忘記這裡了。」他開口,卻不確定究竟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可能他是想對某個被自己遺落在過去的人懺悔,也可能他真的只是單純的想要抒發他的感受,然而當說話溢出口,他只能皺皺眉,然後感覺說話在空氣中變質,直到他自己也無法認出它最原本的模樣。
「唔,因為眉毛是負心的人啊☆」只聽見阿爾弗雷德爽朗的笑了一聲,亞瑟聽見他轉個身,然後正面面對著自己。他總是這樣勇敢。他想。宛如英雄「這裡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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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的地方呢,」他說著,聲音裡毫無陰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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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會忘記呢,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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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遇到兔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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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類好朋友,還有煩人的眉毛亞瑟。」輕輕的笑了兩聲,亞瑟幾乎可以聽出他的腦袋在回放著那些片段。那些曾經讓他們忘掉整個世界的快樂時光。
「你才煩,你全家也很煩。」沉默了一下,亞瑟回敬道。你不會忘記,難道我就會嗎。他想。這樣說起來真不曉得誰才是真正的負心「不談了,睡覺吧。」
閉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阿爾弗雷德,亞瑟打定主意即使他道歉都不再理會他。然而下一刻,他感到阿爾弗雷德的手伸過來板著他的肩,然後把他整個人都翻到面對阿爾弗雷德為止。剎那他想讓嘴裡那句咒罵衝口而出,然而當他睜開眼,他看到阿爾弗雷德正在微笑。
「嘛,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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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大方的原諒你吧☆」只聽見阿爾弗雷德這樣說,然後在亞瑟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把他抱在懷裡,還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頭髮「啊果然還是這樣比較暖和啊──☆」
「你這混蛋……!」
「別生氣嘛,」抱住在不住的在掙扎的亞瑟,阿爾弗雷德的聲音一直帶著某種他難以抵抗的笑意。他一定是故意的。亞瑟想。他只是想惹我生氣。
「因為即使是這樣,你最後還是來到啊。」
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從頭頂清晰的傳來,亞瑟剎那睜大眼睛,動了動嘴,卻無法一如以往的輕鬆勾起抹笑。才不是這樣。他想。我沒有你所說的那樣好,我是故意這樣說的。手指緊緊抓著阿爾弗雷德的衣服,他閉著眼睛。我是故意要你安慰我的。
然而當他張開口,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荒原的夜晚真的這麼冷,還是只是因為他本來就不習慣這種會灼熱人的體溫,亞瑟發覺原來即使很溫暖,但這種會一直蔓延的暖意還是會讓他覺得很痛很痛。
於是他只好用盡力閉上眼睛,直到他看見影像一直在眼前旋轉,直到當他再次開口,他的聲音不再顫抖為止。
「……笨蛋。」良久,他開口,沒有等阿爾弗雷德回答,他繼續說「快點睡吧。」他說,閉著眼睛,刻意不去注意眼底疼痛難當。
五、
第二早亞瑟起得很晚。
當他一睜開眼睛就發現已經是下午,而昨天像章魚一樣死活賴在他身上不放的阿爾弗雷德卻已經不見蹤影。發了一會兒呆,亞瑟起床到洗手間梳洗,然後套回昨天的西服才走出客廳。
站在客廳中央,亞瑟環視了一下這個他理當很熟悉的地方,然而直到他被某個在幾百年前曾經代表部落守護神的木雕吸引著目光的時候,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真的如他想像的熟悉這裡,然而卻也是這個地方讓他至今仍然無法忘懷。
太狡猾了。拿起擱在牆邊櫃子上的士兵玩偶,他想,手指幾乎可以感受到當時在造這玩偶時不小心弄傷指頭的那陣刺痛,然後它在細細蔓延,直達心底。阿爾弗雷德這傢伙,總是自作主張的決定好一切,然後一個人跑了去,什麼都不管。
「亞瑟果然賴床了☆」從廚房轉了出來,阿爾弗雷德拿著一盤看起來有點焦黑的炒蛋開口,打斷了亞瑟的思緒。
「因為昨晚我被鬼壓了。」從容不逼的回了一句,亞瑟看著阿爾弗雷德不期然的打了個寒顫,他微笑了一下,轉到餐桌旁坐了下來,然後放任自己感覺著這種維持了數百年的自然「怎麼了?放棄做你的早晨全餐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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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也要換換口味啦。」把碟子擱在桌面,阿爾弗雷德隨口回答道「又不是亞瑟你這種古板得不行的頑固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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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能夠很接受新事物的喔,」扮了個鬼臉,他說「先說好,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的喔☆」
「去你的。」用叉子叉起一點炒得過了火的蛋送進嘴巴,亞瑟皺起眉頭「好鹹。」他說,卻繼續吃著,直到他覺得這份鹹味淹沒了舌尖從回憶裡嘗到的苦澀「果然還是沒有進步呢。」這樣批評道,亞瑟卻沒有拒絕把它吃完。
抬頭,亞瑟看著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笑了笑,彷彿自己這種口是心非在他看來不比倫敦下雨更值得驚奇。剎那間亞瑟想發飆,想質問他為什麼總是像什麼事都與他沒關係的笑著,然而當這份憤怒和痛楚傳到舌尖,當說話混和了某些他無法控制的情感,他想閉嘴,卻無法自控的讓說話溜出口。
「……為什麼還留著。」他說,沒有指明是什麼,但他知道阿爾弗雷德會明白。因為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語,一個確定他們之間有著某道深刻裂縫的證據。他抬頭看著阿爾弗雷德的眼睛,直到他不再確定這是對誰的質問。
「你還在生氣嗎?」沒有回答亞瑟的問題,阿爾弗雷德托著頭,反問了另一條問題。他一直維持著微笑,以致亞瑟無法看清楚究竟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發問。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握緊叉子,亞瑟這樣說,不肯承認他無法回答阿爾弗雷德的問題。他還在生氣嗎?或許是,也或許不。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欸,亞瑟真小氣呢,」吐了吐舌頭,阿爾弗雷德伸手拿過被亞瑟放在桌面的士兵玩偶,然後亞瑟看著他,發現只要他願意,那麼他便可以毫無難度的那這個人與以前的那個他連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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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慶幸自己是一個國家呢。」微笑著,他說。
沒有打斷他的說話,亞瑟看著他把玩著那個玩偶,然後想起當年他曾經用小小的兩手把玩偶包裹在掌心,他會抬起頭,睜著那雙彷似天空一樣透亮的藍眼睛看著自己。謝謝你。他還記得他說,軟軟的。能夠遇到英吉利真的太好了。
「那有什麼好。」亞瑟聽見自己這樣問,然後驚覺或許那從來不是一句問句。身為國家的意思除了是代表他們會活很久很久之外,還有的是他們將無可抵抗的得把原本只上演的一齣幾十年的戲碼不斷循環、放大,直到他們再也無法這樣做。
因為活得太久,所以他們被逼看著所謂的愛美好的一面消逝,別離,戰爭,背叛,絕望,他們得用人類脆弱的心和感情面對這一切,也得為了人類的決定付出代價。他們得離開自己所愛的人,他們得遵守他們不想要遵守的遊戲規則。他們身不由己。
「因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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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以遇到兔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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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朋友、亞瑟,還有很多很多人喔。」微笑著,阿爾弗雷德這樣理所當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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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小的時候也曾經跟別人吵過架呢,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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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生氣,躲在山洞裡不出來,直到很久之後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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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原諒他了,但到了村子,才發現原來已經過了很多年了,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世上了。」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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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很久,才知道有時候心裡的傷口需要太多時間復原呢,即使很喜歡某個人,但你還是會因為覺得痛楚而生氣。所以能夠活很長很長的歲月,在生氣和傷心之後可以明白自己還是很愛那個人,所以鼓起勇氣跟他重新和好,告訴他其實自己非常想念他,」瞇著眼睛,阿爾弗雷德一直微笑著,一如以往。
「能夠愛一個人,其實真的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呢。」
笨蛋。動了動唇,亞瑟想說。這樣才不好。然而當他看著阿爾弗雷德,他就知道其實他早就沒有生氣了。無論是獨立戰爭,還是接下來的那幾百年他們站在彼此的身邊、卻已經無法回到當初單純的關係的光景。
他愛他,正如他所說的,即使他們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即使他們能夠站在彼此身旁有太多時候只是因為他們的國家利益一致,但這也無減亞瑟.柯克蘭對阿爾弗雷德.
F
.瓊斯的愛。那個小小的孩子,長大後的英雄,人類的利益和行為終究沒辦法長久得消磨他們之間的感情,
從來都沒有。
「笨蛋。」亞瑟低聲說,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哭泣,只是眼眶滾燙得發疼。或許是因為這一次他終於明瞭他這無關他曾經受過怎樣重的傷,也無關究竟他得花多少時候才能原諒這個人,愛的確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也無法讓曾經出現過的裂痕和傷口消失不見,但或許只要勇敢承認你愛某個人,那麼你便會得到勇氣去面對這些痛楚,
而因此,你便會有勇氣一直走下去。
就在亞瑟再次抬頭,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感到應該關了機的電話在口袋裡震動。愣了一下,他掏出電話來,卻發現並沒有人撥號給他。
「今天天氣很好呢,」歪歪頭,阿爾弗雷德看著窗外,說「出去走走?」
眨眨眼睛,他對上阿爾弗雷德的眼睛。然後他彷彿明白了什麼,於是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努力的綻開了一個微笑。他已經想不起來當初那個無咎無痛的亞瑟.柯克蘭是怎樣微笑的,但他想,要是他從今天起重新再次學習,應該也還來得及。
「……好啊。」他說,站起身,跟在阿爾弗雷德的身後,像個童話故事裡的的勇者一樣無所畏懼的邁步離開。
六、
「亞瑟還記得這裡嗎?」
繞到屋後的小山丘,阿爾弗雷德跑上最高的位置,向跟在後面的亞瑟大聲問道。撥開長長的草,亞瑟慢慢的走上山頂,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在距離裡變得有點小的小屋,然後點點頭。阿爾弗雷德像個孩子一樣歡呼跑跳著,最後乾脆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
「記得。」走到阿爾弗雷德的身邊席地坐了下來,亞瑟瞇起眼睛,任由微風把乾燥的草吹得沙沙作響,帶來也送走很多很多的東西「你小時候最喜歡在這裡跑來跑去呢,」指著面前那片草地,他微笑「現在想起來真覺得你笨,那次還絆到自己的腳滾了下山呢。」
「還說,都是你那次沒說一聲就來了,害我趕著去見你,不小心就摔倒了。」為小時候的自己分辯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把雙臂交疊墊在腦後。閉上眼睛,他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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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跟你計較,你那時候心痛死了。」
對。亞瑟沒有開口,卻在心裡答了一聲。他仰起頭,看著晴朗而廣闊的天空,他想起他是怎樣被一直滾下山的阿爾弗雷德嚇壞,又是怎樣抱著他著急得完全沒有縱橫海洋的大英帝國的從容模樣。然後他想,或許早在他察覺到之前,他就已經把阿爾弗雷德當作最重要的人。
亞瑟比誰都明白愛永遠沒法子只是單純的純粹美好,愛與所有其他事物一樣,它也有黑暗的一面,任你再愛一個人,你也會痛苦、迷惘和失望。而於是他想或許愛一個人真正的意思是,你不單享受愛的美好和希望,當你面對這些黑暗,仍然願意愛護他、保護他。愛一個人是你會在他傷痛的時候緊抱著他,
愛一個人是即使你害怕受傷,你仍然會心甘情願為他心碎。
「欸,我說,」沉默了一會,亞瑟開口,他一直看著天空。他以為自己會忍不住流淚,然而他沒有,在溫暖和煦的陽光裡,看著阿爾弗雷德,他驀然明白那是因為他捨不得哭泣「為什麼要我來找你?」他低聲說,他轉頭看著阿爾弗雷德,那個他愛了幾百年、也決定了會一直愛下去的人「為什麼你還在這裡?」
「阿爾弗雷德,」他輕輕的喚道。他一直以為他已經沒辦法好好喊這個名字,因為這兩個音節曾經為他帶來太多的快樂和悲傷,太多的回憶,太多的過去,但最終他發現只有這樣喊,他才能夠好好抓住他們曾經擁有的時光,使得即使他已經失去他,他仍然可以說服自己他一直都在「為什麼,」他問,這一次,他有好好看著那雙眼睛。
「為什麼要不說一句就這樣消失?」
閉上嘴,亞瑟看著他,然後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提起這件事,他應該一直遵守遊戲規則玩下去,直到阿爾弗雷德喊停,直到他沒心沒肺的笑著告訴他遊戲時間結束,直到他提醒他,阿爾弗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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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斯其實早在三年前經歷重大經濟危機和政府社會動盪的美國人民決定分裂為三個國家的時候死去。
或許他應該吐糟他為什麼當初花盡心思躲起來讓自己發了瘋一樣去找、現在卻突然冒出來,或者他為什麼這樣怕鬼卻在死後變了鬼魂回來,又或者是為什麼他明明不相信魔法,卻要花這麼多氣力去把他帶進這個盛大的幻覺裡。
然而這一刻,他只想知道,阿爾弗雷德回來,究竟是不是因為他錯過了他的某些提示,又或者是,他是不是覺得寂寞。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綻開了一抹笑。與昨天起亞瑟看見的那種小心翼翼的微笑不一樣,這抹笑讓亞瑟想起他還在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笑著,燦爛無垠。
「被發現了呢。」他說,呼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是因為我一直都喊你亞瑟嗎?還是因為你終於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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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年輕了?」爽朗的笑著,阿爾弗雷德開著玩笑「吶,亞瑟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跟我在這片草原玩捉迷藏,但卻因為緊急公務一個人擅自跑了去?你都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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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有多久。」搖搖頭,他伸了個懶腰,他坐起來,看著亞瑟。
「我想,或許那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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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來得及跟亞瑟你好好道別,又或者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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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太──想念這裡了,」眨眨眼,他抱著膝,笑道「又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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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想好想,完成那場那天沒有玩完的捉迷藏。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沒事的,我過得很好,」他說,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站起身,伸手擁抱著不住在顫抖的亞瑟。他的笑就像那天亞瑟喝醉了不經意說出他喜歡阿爾弗雷德的事,然後半醉的他愣了愣,綻開了這抹笑,然後說,我也,最喜歡亞瑟了「亞瑟,」他喊,帶著笑。
「謝謝你願意來。」
閉著眼睛,亞瑟一直咬緊牙,他害怕他一睜眼,便會止不住眼淚,而當他開始哭泣,他便沒辦法看清阿爾弗雷德的臉,沒辦法看著他,然後好好的跟他說再見。
「來玩捉迷藏?」阿爾弗雷德開口說,而亞瑟知道他是時候要離開。
「好啊。」在確定自己不會哭之後,亞瑟睜開眼。他退了一步,牽著阿爾弗雷德的手,然後他看著他的臉,而他知道,即使再讓他看一輩子,他都不會看得夠「好啊。」他說,聲音輕柔得彷似當年他答應小小的阿爾弗雷德一起玩捉迷藏一樣,而他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失信。
「要好好由一數到一百,可不能中途偷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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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知道的喔。」燦爛的笑著,阿爾弗雷德說「這一次我會好好的躲起來,亞瑟你就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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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他說「一定要找到的喔。」
「偷看的話我會變鹽柱嗎?」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亞瑟說「好吧,我不會偷看,就等著我抓到你吧。」他說,然後他疑惑,為什麼會有人懷疑有些承諾終究會敵不過時間的流逝「準備好了嗎?」
「嗯,」點點頭,阿爾弗雷德微笑著說「待會見。」
「待會見。」亞瑟答應道。這是他們之間的密語,這代表他們承諾他們會遵守承諾,完成這個遊戲,當抓鬼的會一直找,直到找到彼此為止。這一次,他知道即使阿爾弗雷德躲得多好,他終有一天還是可以找到他。他有這個信心,一直都有。
然後在微風再次吹來的時候,亞瑟閉上了眼睛。一,二,三。他在心裡默數著,然後他再也感覺不到原本被自己握在手裡的阿爾弗雷德的手,然後他把手握成拳,然後他的電話響起,他都沒有睜開眼睛。
他知道當他數到某一個數字,他會睜開眼,然後會回到他應該回到的地方,他會如同他所承諾的一樣繼續過著一個國家的生活,但他會偶爾在午夜睡不著的時候數一聲,或者在一個爭辯不休的會議裡再數一聲。每當他寂寞的時候,每當他想起阿爾弗雷德,他都會想起這場會持續很久很久的捉迷藏。
然後哪一天當他活夠了,他會數到九十九,然後他會像阿爾弗雷德一樣永遠閉上眼睛,而在他前往天堂的道路裡他會數到一百,當他睜開眼,他會發現他要找的人就在面前,他會笑著說抓到他了,他會抱著他,然後再也不放開手。
然後,當這個遊戲結束,他們終會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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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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