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亞瑟拉開音樂室的趟門的時候,他發現阿爾弗雷德已經坐在裡面等著他。
還帶著微暖的餘暉在教室另一端的大幅落地玻璃透進──亞瑟記得那時候還只是一幅普通不過的牆壁──灑落在矮台上的那線條簡潔而安靜的黑色三角琴上,也讓坐在同樣漆黑色的鋼琴椅上的阿爾弗雷德身上沾上同樣柔和溫暖的微光。
這絕對是犯規。站在門邊,亞瑟想。明明他從來都沒有想念過這裡。
「嗨。」似乎是聽見亞瑟的到來,阿爾弗雷德從被擦得晶亮得可以反照事物的鋼琴抬眼,歪歪頭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率先打招呼道「很久沒見。」
「……我得提醒你,我們從來沒有約定過,」頓了一下,亞瑟最後還是走了過去。聽著腳上穿著的訂造皮鞋在地板上敲出細微的聲響,他說。然後他數算著,然後並不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得終於發現記憶和習慣並不可靠「所以我不算遲到。」
「不要緊,」挪了挪,阿爾弗雷德讓亞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狹小的椅子讓他們幾乎要貼著身體坐「HERO沒有在趕時間。」
阿爾弗雷德身上那白襯衫的袖子被捲到手肘的位置,衣服的扣子也剩最頂兩顆沒有扣好,使得明明穿著與一樣的襯衫長褲,卻有著與亞瑟的嚴謹迥然不同的悠閒感覺。看著阿爾弗雷德,亞瑟覺得即使到了今天,他還是會訝異阿爾弗雷德是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注意到亞瑟的目光,阿爾弗雷德在空氣出擺出一個彈奏的姿勢,手指靈活的彈了幾下,然後側頭露出一個微笑。
「你的確沒有在趕時間。」這才點頭回應道,亞瑟不意外的看見阿爾弗雷德的微笑加深了一點「不,我沒有掛念你,你別想多了。」把放在琴面的幾本樂譜疊好,亞瑟說。
「唔,我想那即是『我有掛念你但我絕對不會承認』的意思。」嘟了嘟嘴巴,阿爾弗雷德爽朗的笑道。在接收到亞瑟丟來的一記眼刀,他打了個哈哈「好吧,沒關係,就當只有HERO掛念你好了☆」
「我才沒有掛念你。」亞瑟低聲說,彷彿這樣再說一遍就可以在這句說話裡編造出真相來。他低頭看著琴面上自己的倒影,思索這說不定就是他們會再見面的原因。
「唔,為免你想知道,」早已非常習慣亞瑟的性格,阿爾弗雷德倒也沒有絲毫在意的說「HERO一直都在原來的地方呢,」他笑了笑,扮了個鬼臉「只是亞瑟這麼久都不來找我,即使是HERO也會有點寂寞的喔。嗯,反對的意外一律都不予承認的喔☆」
「去你的,我才不會上當,」白了阿爾弗雷德一眼,亞瑟說。他大多時候都像其他人一樣會下意識的迴避說真話,但他知道自己現在並不需要這樣做「明明你根本不需要我。」他低聲說。
「但亞瑟不能沒了HERO嘛☆」哼了幾個音符,獲得結論的阿爾弗雷德顯然心情愉快「只有這個亞瑟是絕對騙不過HERO的呢,因為HERO可是HERO喔☆」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莫名其妙。」沒有回應阿爾弗雷德的說話,亞瑟伸手小心翼翼的掀開鋼琴琴鍵的蓋子,轉開了個話題「今天想彈些什麼?」拿開了蓋在黑白琴鍵上的暗紅色天鵝絨布,他問,心裡卻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唔,」想了一下,阿爾弗雷德透藍的眼睛一亮「『給愛麗絲』?」沒等亞瑟回答,他興奮的說「那時候你最喜歡這首的了!」扳著指頭,他說「你究竟有多少年沒彈了?八年?還是已經九年了?那時候你最喜歡趁沒有人在這教室的時候彈這首的喔☆」
眨眨眼睛,亞瑟回過神來,露出了進來之後第一個微笑「想不到你還記得。」輕輕的踏了一下踏板,他說「要是那班勢利鬼知道你竟然要一個開古典音樂演奏會也能把票在半個小時賣光的職業鋼琴家彈這首簡單得不行的曲子的話,他們一定會抓狂的。」輕笑了一聲,他說。
阿爾弗雷德說得沒錯,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把手輕放上黑白分明的琴鍵,他回想。並不確定那是否單純因為這是他聽過唯一一首他的母親願意為他而彈奏的樂曲。
那時候在母親向學校爭取他不需要上烹飪、體育等等沒有作用的科目──他那個來自沒落的上流社會的家庭的母親是這樣不屑的說──而得的空餘時間,他總會依照約定來到這間教室,然後一遍遍彈著這首毫無難度、也無法替他更早一步成就他母親為他訂立的期望的曲子。
當指尖在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裡跳躍交錯,當那由高至低的傾瀉出滿地回憶的旋律在這個空寂的空間奏鳴,他便會錯覺時光在倒流,直到他回到那個他還能真心喜愛身邊一切事物的無慮時光。
然後他想,那或許就是為什麼他會拼命的彈這首歌,即使明知道這個願望只能維持幾分鐘便會在空氣裡消散,卻仍然從不止遏。
「嗯?不行嗎?」歪歪頭,阿爾弗雷德問「但HERO喜歡這首曲子喔。」
「不是,」亞瑟回答「一點兒也不。」無名指輕碰著純白琴鍵,他說。那是這首曲子的起點,代表承諾、永遠和希望的指尖所指向的地方,卻遺憾始終無法成為它的終結「只是我已經很久沒彈了,」他說「我不確定我還記不記得。」
「沒問題的。」微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說「你可是HERO的亞瑟呢。」
「……即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覺得高興的。」頓了一下,他看著那雙只有最夢幻的故事裡才會出現的透藍色眼眸,然後他想,太晴朗的天空的確會灼傷眼睛「所以你不必假定我在期待。」沒等阿爾弗雷德回答,他轉過頭,便開始彈奏起來。
由高音伊始的曲調從鋼琴流瀉而出,然後左手所掌控的低音加入,交纏成為那段他絕不可能忘記的旋律。這段旋律將會在這首曲子重覆很多遍,彷如在他的記憶中反覆憶起的片段,次數多得他幾乎再也無法分辨那是不是只是他自己為了停止痛楚而不停編造的幻想。
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小得沒辦法靠自己坐上鋼琴椅──母親會抱著他坐在鋼琴前,微笑著把他圈在懷裡,然後一遍遍的彈這首據說是她第一次遇見他的父親時在彈奏的樂曲。
那時候我幾乎忘了樂譜。她是這樣說的,一邊哼著旋律,帶著笑,而這種笑意在日後亞瑟的記憶所及裡都沒曾再看見。他說他最喜歡這首歌,但結果很久之後他才說他只是覺得很好聽。那個笨蛋。她說,低頭溫柔的看著他,用纖細的指尖撫過他的臉。你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而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他是她和深愛的人所生的兒子,也是那段最好的時光裡的唯一的見證、又或者是她那時候沒曾預想到的、日後當那個人離而她去時讓她想起那種憤怒、不甘和傷痛的存在,而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而這在日後過多的眼淚和寂寞裡教會了他,不必為失去而感到傷心,因為真相是,即使不是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得到過。
指尖下主旋律重覆,經過了這些年,亞瑟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夠準確無誤的彈到想要的音符「你知道嗎?你不必喜歡才能擅長做某種事情。」亞瑟開口。比如成為一個鋼琴家。他默想。比如成為他人期望你成為的那種人,比如活著「鋼琴只是其中一種。」
於是他早已經習慣不能因為不喜歡、很累又或者我並不想這樣而說不,因為無人想知道你的意願,他們只想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而因為你恰巧是唯一能成就他們所想的人,所以他們才會繼續注視你。
他們都不想知道你其實是誰,一點兒也不。
「我喜歡音樂,但討厭只為了追求技巧而練習。」他說,察覺到自己彈奏的速度有點過快,然而他並不想理會「這會讓我無法想起為什麼會為它而感動。」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追逐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為了可以讓終日沉在忿恨和悲傷的母親重新站起來,他努力的練習,希望終有一天能成為他母親渴望他成為的人,那麼他們便可以擺脫過去重新出發。
他曾經想像過他有一天會看見母親重新展現微笑,她會開始有一段日子都不會再提那些纏繞他們多年的惡夢,終有一天,他們會從過去走出來。
然而到了最後,他才明白這是一個即使再努力都不會實現的願望。
「比起當一個鋼琴家,我其實想當一個幼稚園老師。」他聽見自己的說話不受控的溜出口,然後他想,或許他真的太寂寞「想像看看,你身邊圍著一群小孩子,當你 彈錯了調他們會嘲笑你,你會為了讓他們好好坐著而頭痛不已,」頓了一下,雙手在琴鍵上飛舞,他聽著那些連綿著彷彿能延續到永遠的樂聲說「但你不必完美。」
多年埋頭練習的後果是他不曾擁有一個朋友,他從來沒能像其他人一樣渡過一段無憂無慮地相信希望和奇蹟的日子。他從小就被嚴厲的教導要用雙手去抓住想要的東西,但諷刺的是,最後他明白更多的是,哪管你緊握著拳頭不放,某些事情還是會在你抓著它之前便已經溜走。
「亞瑟……」
剎那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亞瑟抬頭,向阿爾弗雷德露出一個微笑「要是這是真的就好了。」他說,而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從頭到尾只有自己聽得見「阿爾弗雷德。」他喚,輕然的聲音幾近嘆息。
他眨眨眼睛,歪頭笑了笑。他知道不會有人打斷他,他知道那無關謊言、真相、還是掩飾,而是在於那是他所說的說話。然後他想,是的,這其實並不意外的不是嗎?因為他的說話,從來無人傾聽。
「要是不必幻想,也真的能夠擁有你當我的朋友就好了。」
看著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映照著在流動的空氣中翻滾流動的微塵,亞瑟想像自己真的看見那個他為自己虛構出來的朋友面對著他沉默著。他幾乎真的可以看見他的模樣,金髮、藍眼、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總是帶著燦爛的笑。
他這樣描繪想像著,直到他能再次忘記阿爾弗雷德其實並不存在。
這是一個毫無懸念的故事。亞瑟想。他沒有幻覺,還沒有,只是有時候他希望有人能聽他彈琴、他可以對他有的沒的抱怨幾句;當他感到孤單,他便希望有人會毫不吝惜的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當他覺得困惑和害怕的時候,有一個人會走來告訴他自己會一直在他的身邊,
他只是想,當他無法在外面的世界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他回來,還能看見有人願意為他留下。
「HERO就在這裡。」沉默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最後這樣說「這不是假的。」
「不,你不在。」慢慢的搖搖頭,亞瑟輕笑說「拜託,我還沒有產生幻覺,我知道一直是在跟自己說話,想彈『給愛麗絲』的人從頭到尾也只有我一個。這是一齣演得太久的獨腳戲,」頓了頓,他說,以為自己會哭,但卻始終帶著笑「這裡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你有我啊。」阿爾弗雷德低聲說「你不是還有我嗎?」
就在亞瑟想要答話的時候,他的電話便震動起來。他接聽了電話,阿爾弗雷德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一如他一直所做的「我要走了,」掛了線,亞瑟說,站起身「所有人都以為我跑了去追常常遲到的兔子先生,然後不小心掉了到夢幻世界忘了回來。」
「愛麗絲。」輕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如同亞瑟希望的回答。
「對,」把絨布放了回去,然後輕輕的蓋上琴鍵的蓋,亞瑟回應道「就像剛才的曲子。」檢查了一下,他確定一切如同他還沒到來的最初。他跳下了台,想了一下,但最後也決定不需要跟阿爾弗雷德道別。
「你還沒有彈完這首曲子。」
在亞瑟快要走出門的時候,抬起頭,阿爾弗雷德問「你會回來彈完它嗎?」他問,眨眨眼睛「就在你再次想起我的時候?」
「或許。」眨眨眼睛,亞瑟回頭。他看著阿爾弗雷德,便自然而然的許諾道。他不曉得為什麼得向一個幻象承諾,但他真的希望終有一天他能有勇氣實現,終有一天當他能勇敢的面對一切,而裡面也包括他自己「總有一天。」他說。
「好的,」點點頭,阿爾弗雷德露出了一個微笑「那我等你。」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他說「而這時候你應該跟我說『再見』。」
「好吧,」終於綻開了一抹笑,亞瑟說「再見。」
「嗯,再見。」
亞瑟走出走廊,深呼吸一下,他沒有回頭,即使他的心裡開始不期然的響起剛才的曲子,反反覆覆的,卻始終沒有彈到結尾。然後他想。或許有一天。然後他拉上了門,讓自己把一切都關回心底的世界裡。
然後他邁步離開。
-END-
還帶著微暖的餘暉在教室另一端的大幅落地玻璃透進──亞瑟記得那時候還只是一幅普通不過的牆壁──灑落在矮台上的那線條簡潔而安靜的黑色三角琴上,也讓坐在同樣漆黑色的鋼琴椅上的阿爾弗雷德身上沾上同樣柔和溫暖的微光。
這絕對是犯規。站在門邊,亞瑟想。明明他從來都沒有想念過這裡。
「嗨。」似乎是聽見亞瑟的到來,阿爾弗雷德從被擦得晶亮得可以反照事物的鋼琴抬眼,歪歪頭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率先打招呼道「很久沒見。」
「……我得提醒你,我們從來沒有約定過,」頓了一下,亞瑟最後還是走了過去。聽著腳上穿著的訂造皮鞋在地板上敲出細微的聲響,他說。然後他數算著,然後並不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得終於發現記憶和習慣並不可靠「所以我不算遲到。」
「不要緊,」挪了挪,阿爾弗雷德讓亞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狹小的椅子讓他們幾乎要貼著身體坐「HERO沒有在趕時間。」
阿爾弗雷德身上那白襯衫的袖子被捲到手肘的位置,衣服的扣子也剩最頂兩顆沒有扣好,使得明明穿著與一樣的襯衫長褲,卻有著與亞瑟的嚴謹迥然不同的悠閒感覺。看著阿爾弗雷德,亞瑟覺得即使到了今天,他還是會訝異阿爾弗雷德是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注意到亞瑟的目光,阿爾弗雷德在空氣出擺出一個彈奏的姿勢,手指靈活的彈了幾下,然後側頭露出一個微笑。
「你的確沒有在趕時間。」這才點頭回應道,亞瑟不意外的看見阿爾弗雷德的微笑加深了一點「不,我沒有掛念你,你別想多了。」把放在琴面的幾本樂譜疊好,亞瑟說。
「唔,我想那即是『我有掛念你但我絕對不會承認』的意思。」嘟了嘟嘴巴,阿爾弗雷德爽朗的笑道。在接收到亞瑟丟來的一記眼刀,他打了個哈哈「好吧,沒關係,就當只有HERO掛念你好了☆」
「我才沒有掛念你。」亞瑟低聲說,彷彿這樣再說一遍就可以在這句說話裡編造出真相來。他低頭看著琴面上自己的倒影,思索這說不定就是他們會再見面的原因。
「唔,為免你想知道,」早已非常習慣亞瑟的性格,阿爾弗雷德倒也沒有絲毫在意的說「HERO一直都在原來的地方呢,」他笑了笑,扮了個鬼臉「只是亞瑟這麼久都不來找我,即使是HERO也會有點寂寞的喔。嗯,反對的意外一律都不予承認的喔☆」
「去你的,我才不會上當,」白了阿爾弗雷德一眼,亞瑟說。他大多時候都像其他人一樣會下意識的迴避說真話,但他知道自己現在並不需要這樣做「明明你根本不需要我。」他低聲說。
「但亞瑟不能沒了HERO嘛☆」哼了幾個音符,獲得結論的阿爾弗雷德顯然心情愉快「只有這個亞瑟是絕對騙不過HERO的呢,因為HERO可是HERO喔☆」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莫名其妙。」沒有回應阿爾弗雷德的說話,亞瑟伸手小心翼翼的掀開鋼琴琴鍵的蓋子,轉開了個話題「今天想彈些什麼?」拿開了蓋在黑白琴鍵上的暗紅色天鵝絨布,他問,心裡卻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唔,」想了一下,阿爾弗雷德透藍的眼睛一亮「『給愛麗絲』?」沒等亞瑟回答,他興奮的說「那時候你最喜歡這首的了!」扳著指頭,他說「你究竟有多少年沒彈了?八年?還是已經九年了?那時候你最喜歡趁沒有人在這教室的時候彈這首的喔☆」
眨眨眼睛,亞瑟回過神來,露出了進來之後第一個微笑「想不到你還記得。」輕輕的踏了一下踏板,他說「要是那班勢利鬼知道你竟然要一個開古典音樂演奏會也能把票在半個小時賣光的職業鋼琴家彈這首簡單得不行的曲子的話,他們一定會抓狂的。」輕笑了一聲,他說。
阿爾弗雷德說得沒錯,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把手輕放上黑白分明的琴鍵,他回想。並不確定那是否單純因為這是他聽過唯一一首他的母親願意為他而彈奏的樂曲。
那時候在母親向學校爭取他不需要上烹飪、體育等等沒有作用的科目──他那個來自沒落的上流社會的家庭的母親是這樣不屑的說──而得的空餘時間,他總會依照約定來到這間教室,然後一遍遍彈著這首毫無難度、也無法替他更早一步成就他母親為他訂立的期望的曲子。
當指尖在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裡跳躍交錯,當那由高至低的傾瀉出滿地回憶的旋律在這個空寂的空間奏鳴,他便會錯覺時光在倒流,直到他回到那個他還能真心喜愛身邊一切事物的無慮時光。
然後他想,那或許就是為什麼他會拼命的彈這首歌,即使明知道這個願望只能維持幾分鐘便會在空氣裡消散,卻仍然從不止遏。
「嗯?不行嗎?」歪歪頭,阿爾弗雷德問「但HERO喜歡這首曲子喔。」
「不是,」亞瑟回答「一點兒也不。」無名指輕碰著純白琴鍵,他說。那是這首曲子的起點,代表承諾、永遠和希望的指尖所指向的地方,卻遺憾始終無法成為它的終結「只是我已經很久沒彈了,」他說「我不確定我還記不記得。」
「沒問題的。」微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說「你可是HERO的亞瑟呢。」
「……即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覺得高興的。」頓了一下,他看著那雙只有最夢幻的故事裡才會出現的透藍色眼眸,然後他想,太晴朗的天空的確會灼傷眼睛「所以你不必假定我在期待。」沒等阿爾弗雷德回答,他轉過頭,便開始彈奏起來。
由高音伊始的曲調從鋼琴流瀉而出,然後左手所掌控的低音加入,交纏成為那段他絕不可能忘記的旋律。這段旋律將會在這首曲子重覆很多遍,彷如在他的記憶中反覆憶起的片段,次數多得他幾乎再也無法分辨那是不是只是他自己為了停止痛楚而不停編造的幻想。
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小得沒辦法靠自己坐上鋼琴椅──母親會抱著他坐在鋼琴前,微笑著把他圈在懷裡,然後一遍遍的彈這首據說是她第一次遇見他的父親時在彈奏的樂曲。
那時候我幾乎忘了樂譜。她是這樣說的,一邊哼著旋律,帶著笑,而這種笑意在日後亞瑟的記憶所及裡都沒曾再看見。他說他最喜歡這首歌,但結果很久之後他才說他只是覺得很好聽。那個笨蛋。她說,低頭溫柔的看著他,用纖細的指尖撫過他的臉。你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而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他是她和深愛的人所生的兒子,也是那段最好的時光裡的唯一的見證、又或者是她那時候沒曾預想到的、日後當那個人離而她去時讓她想起那種憤怒、不甘和傷痛的存在,而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而這在日後過多的眼淚和寂寞裡教會了他,不必為失去而感到傷心,因為真相是,即使不是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得到過。
指尖下主旋律重覆,經過了這些年,亞瑟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夠準確無誤的彈到想要的音符「你知道嗎?你不必喜歡才能擅長做某種事情。」亞瑟開口。比如成為一個鋼琴家。他默想。比如成為他人期望你成為的那種人,比如活著「鋼琴只是其中一種。」
於是他早已經習慣不能因為不喜歡、很累又或者我並不想這樣而說不,因為無人想知道你的意願,他們只想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而因為你恰巧是唯一能成就他們所想的人,所以他們才會繼續注視你。
他們都不想知道你其實是誰,一點兒也不。
「我喜歡音樂,但討厭只為了追求技巧而練習。」他說,察覺到自己彈奏的速度有點過快,然而他並不想理會「這會讓我無法想起為什麼會為它而感動。」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追逐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為了可以讓終日沉在忿恨和悲傷的母親重新站起來,他努力的練習,希望終有一天能成為他母親渴望他成為的人,那麼他們便可以擺脫過去重新出發。
他曾經想像過他有一天會看見母親重新展現微笑,她會開始有一段日子都不會再提那些纏繞他們多年的惡夢,終有一天,他們會從過去走出來。
然而到了最後,他才明白這是一個即使再努力都不會實現的願望。
「比起當一個鋼琴家,我其實想當一個幼稚園老師。」他聽見自己的說話不受控的溜出口,然後他想,或許他真的太寂寞「想像看看,你身邊圍著一群小孩子,當你 彈錯了調他們會嘲笑你,你會為了讓他們好好坐著而頭痛不已,」頓了一下,雙手在琴鍵上飛舞,他聽著那些連綿著彷彿能延續到永遠的樂聲說「但你不必完美。」
多年埋頭練習的後果是他不曾擁有一個朋友,他從來沒能像其他人一樣渡過一段無憂無慮地相信希望和奇蹟的日子。他從小就被嚴厲的教導要用雙手去抓住想要的東西,但諷刺的是,最後他明白更多的是,哪管你緊握著拳頭不放,某些事情還是會在你抓著它之前便已經溜走。
「亞瑟……」
剎那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亞瑟抬頭,向阿爾弗雷德露出一個微笑「要是這是真的就好了。」他說,而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從頭到尾只有自己聽得見「阿爾弗雷德。」他喚,輕然的聲音幾近嘆息。
他眨眨眼睛,歪頭笑了笑。他知道不會有人打斷他,他知道那無關謊言、真相、還是掩飾,而是在於那是他所說的說話。然後他想,是的,這其實並不意外的不是嗎?因為他的說話,從來無人傾聽。
「要是不必幻想,也真的能夠擁有你當我的朋友就好了。」
看著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映照著在流動的空氣中翻滾流動的微塵,亞瑟想像自己真的看見那個他為自己虛構出來的朋友面對著他沉默著。他幾乎真的可以看見他的模樣,金髮、藍眼、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總是帶著燦爛的笑。
他這樣描繪想像著,直到他能再次忘記阿爾弗雷德其實並不存在。
這是一個毫無懸念的故事。亞瑟想。他沒有幻覺,還沒有,只是有時候他希望有人能聽他彈琴、他可以對他有的沒的抱怨幾句;當他感到孤單,他便希望有人會毫不吝惜的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當他覺得困惑和害怕的時候,有一個人會走來告訴他自己會一直在他的身邊,
他只是想,當他無法在外面的世界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他回來,還能看見有人願意為他留下。
「HERO就在這裡。」沉默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最後這樣說「這不是假的。」
「不,你不在。」慢慢的搖搖頭,亞瑟輕笑說「拜託,我還沒有產生幻覺,我知道一直是在跟自己說話,想彈『給愛麗絲』的人從頭到尾也只有我一個。這是一齣演得太久的獨腳戲,」頓了頓,他說,以為自己會哭,但卻始終帶著笑「這裡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你有我啊。」阿爾弗雷德低聲說「你不是還有我嗎?」
就在亞瑟想要答話的時候,他的電話便震動起來。他接聽了電話,阿爾弗雷德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一如他一直所做的「我要走了,」掛了線,亞瑟說,站起身「所有人都以為我跑了去追常常遲到的兔子先生,然後不小心掉了到夢幻世界忘了回來。」
「愛麗絲。」輕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如同亞瑟希望的回答。
「對,」把絨布放了回去,然後輕輕的蓋上琴鍵的蓋,亞瑟回應道「就像剛才的曲子。」檢查了一下,他確定一切如同他還沒到來的最初。他跳下了台,想了一下,但最後也決定不需要跟阿爾弗雷德道別。
「你還沒有彈完這首曲子。」
在亞瑟快要走出門的時候,抬起頭,阿爾弗雷德問「你會回來彈完它嗎?」他問,眨眨眼睛「就在你再次想起我的時候?」
「或許。」眨眨眼睛,亞瑟回頭。他看著阿爾弗雷德,便自然而然的許諾道。他不曉得為什麼得向一個幻象承諾,但他真的希望終有一天他能有勇氣實現,終有一天當他能勇敢的面對一切,而裡面也包括他自己「總有一天。」他說。
「好的,」點點頭,阿爾弗雷德露出了一個微笑「那我等你。」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他說「而這時候你應該跟我說『再見』。」
「好吧,」終於綻開了一抹笑,亞瑟說「再見。」
「嗯,再見。」
亞瑟走出走廊,深呼吸一下,他沒有回頭,即使他的心裡開始不期然的響起剛才的曲子,反反覆覆的,卻始終沒有彈到結尾。然後他想。或許有一天。然後他拉上了門,讓自己把一切都關回心底的世界裡。
然後他邁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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