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在寫作課的時候,老師會教導學生使用具有同樣特質的事物來作聯想。例如,說起碎片,我們應該想起拼圖、摔壞了的花瓶、流星,或者任何其他可能會碎掉的東西。
掌握字詞的含義(implication)是當中最關鍵的一步。當你為聯想到的事物歸類連結,你得放開胸懷,不要被眼睛所見與否來局限你的思想。就像上述的例子裡,你得接受會碎掉的並不限於有形的事物,關係、心、承諾盡皆可以破碎。
於是有時候字詞並不只有一個解釋,就像破碎指的可以不止是結束,它還可能是說明一種狀況的維持。後者隱含意思是可以帶有後果性的:即使你能把所有碎片收集拼湊回去,那些裂痕會仍然存在;
即使你能把那些曾經破碎的事物在最大程度上回復原貌,你還是永遠無法使它變回完整。
一、
當阿爾弗雷德趕到公園的附近,已經是他收到留言後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的事。
他從學校一直跑來,平時得踏四十分鐘自行車的路程他今天只花了不足一個小時便跑完。他喘了口氣,看著就在對面馬路的公園──他已經能看見在那像節枝昆蟲肢體的秋千架──他想也沒想的便打算直接衝過去,然而一輛私家車卻驀然從大街那邊的路口拐進來,並大聲響號。
他被逼退了回行人路,心臟不曉得是因為刺耳的響號、還是因為那在聽見口訊就開始蘊釀在心底、並不停擴大的焦慮情緒而劇烈跳動。他貼著行人路的邊緣而站,然後把握在下一輛車子駛過前的空檔奔跑橫過了馬路。
他的頭髮還滴著水,帶著刺鼻的氯氣氣味的細小水珠順著他的頭髮不住滑落,被沾濕成半透明的襯衣領子曝露在十一月下旬的冰冷空氣裡幾乎要凍傷他的皮膚。在踏上對面的行人路時他打了個寒顫,這才想起自己把圍巾和手套都留了在更衣室的櫃子裡,連同他的書包和儲存著那份未完成的功課的記憶棒在一起。
或許他明天早上可以裝病。在快步跨步踏上通往小山丘上的公園的樓梯時他想,鼻尖和手指在空氣中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但他沒有花時間停下來把身上那件墨綠色大衣的拉鍊拉上。或者是把文件檔案的程式碼刪掉幾行,待老師發現開啟不了之前他可以為自己爭取多幾天的時間。
說不定他還可以跟亞瑟分享這個小小的秘訣。他想,腦海自動浮現對方瞪大森林綠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樣子就跟那次他提議用程式碼把學校的內聯網背景弄成粉紅色的旋轉木馬時一樣。亞瑟。他默唸,然後感覺音節停在舌尖上的安全感。
他快步穿過半荒廢了的公園,那從這個公園落成便座落在正中間的滑梯看起來像某種患了顏色失調症的班駁殘舊,剝落了橙色油漆的金屬支架露出跟天空一樣暗灰的顏色。他彎腰從滑梯下穿了過去,驀然想起小時候曾經聽說過只是沒有碰到滑梯便能穿過它的底部便能帶來好運的傳說。
然後他想那可能是真的。
亞瑟就坐在滑梯後的那道長石壆上,那個打包著他用來度過週末的物品的背包被擱在地上。他看起來很好,身上的卡其色大衣和長褲的配搭看起來也足夠溫暖。他在膝上擱了一本書,指尖停在書頁上,大衣袖子冒出套在裡面的墨綠色毛衣的袖口邊緣。
阿爾弗雷德停下了腳步。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知道會思念一個只是沒見兩天的人聽起來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而絕望地想要確定某個只是因為監護探訪而到了他母親的新家庭度週末的人是否安然無恙也是。但話說回來,要是你見過世界能在一瞬間崩潰瓦解,那麼誰能保證這不會在下一秒重臨?
他慢慢走了過去,在他想著要怎樣開口之前,亞瑟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還帶著茫然的表情。他看著阿爾弗雷德,有這麼一瞬間他看見來就像完全不知道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嗨。」最後亞瑟眨眨眼,說,回復阿爾弗雷德熟悉的神色。
「嗨。」這樣回答道,阿爾弗雷德走了過去,小心翼翼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在一路奔跑過來的時候,他有許多問題想問亞瑟,像是:你不是明天才回來的嗎?為什麼不叫我接你?然而最後他一個都沒有問出口,他甚至沒有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這些都不重要。他看著亞瑟,想。因為這統統都不是讓他慌忙趕來的原因。
在阿爾弗雷德坐下之後,亞瑟盯著他還在滴水的髮梢,皺了皺眉「你應該告訴我你今天有練習。」他說,把手上的原文書收進大衣的口袋,然後從裡面掏出一條手帕遞過去「我可以自己回家。」
「今天早放了。」他接過來,撒了一個謊。天曉得明天路德維希教練會怎樣對付他。膽敢從地獄式的校隊練習裡不說一聲就溜走?或許他明天可以拜託傑克那傢伙用學生餐廳的咖啡濾紙把他的骨灰從池水裡過濾出來「那個高年級意大利麵學生跑來纏著教練。」
看著亞瑟挑挑眉,阿爾弗雷德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這不算說謊。他想。好吧,最少這不完全是謊言,因為他是在教練被拖走之後──只是他臨走前指示大家游三千米自由式等他回來──才上水溜走的。
「先說好,發生什麼事的話,我是不會拿著過濾網把你從泳池撈回來的。」
「怎麼會,HERO是HERO啊☆」歪歪頭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說。他拍了拍大腿,然後站起身,順手拿起亞瑟的背包「唔,今天馬修答應把晚餐做好才回宿舍呢,所以今晚我們可以吃楓糖薄餅和烤肉派。」他轉頭,伸出手,一如往常「回去了?」
「……昨天我們都做了烘焙。」亞瑟沒有站起來,甚至沒有抬頭看著阿爾弗雷德。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只是平常的想分享他所做過的事,然而他蒼白的手在身側攥成拳頭「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他說。然後他抬起頭,看進阿爾弗雷德的眼睛。
阿爾弗雷德總是疑惑為什麼有人會錯過別人的說話。他的意思是,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口,有些表達比說話更響亮,有些說話,你不必通過聲音才能聽見。他知道亞瑟想說什麼,他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半句是想告訴他那一切快樂和融洽只能使他明白自己不屬於那兒,
他知道他受了傷,那也是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會感到心碎。
「沒關係的,」最後,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這樣低聲說。他彎下腰,用雙手覆在亞瑟的手上,就像某個願意捨身保護所愛的人一樣,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決心絕對不比他們少「一切都會好起來。」他說。
看著亞瑟張嘴又閉上,最後只是點點頭。阿爾弗雷德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他記起上年修過的法律導論課時提過證人宣誓詞所包含的意義:你不能作出虛假陳述、有意圖地扭曲或隱瞞事實,以騙取他人的信任。
從那時候起他就在一直在想,這很合理,然而卻不一定能包含所有情況。在現實中,很多時候真相並不只有一個,而你說出並不是真實的說話也並不一定是為了要欺騙某人,
有些時候,你只是無法控制自己太希望某些願望能夠成真。
二、
「馬修回去了?」
「嗯?對,HERO剛才陪他等到公車才回來。」把大衣掛到房門後的掛勾上,阿爾弗雷德應道。儘管房間的窗子都已經關得緊緊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說明天也會過來,順便借HERO的化學筆記。」
「你一定是告訴了他你明天打算叫藍藍路外賣當晚餐。」穿著睡衣盤腿坐在床上的亞瑟反了個白眼,然後放下了手上的筆記本,把蓋在被子下、被捲成一個球的運動外套找出來丟了過去「有時候我真懷疑他才是你哥哥。」
「嘿,是他主動提出要洗完盤子才回去的。」抗議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胡亂的穿上外套,帶著白色條紋的鮮紅衣領還摺在衣服裡。這讓亞瑟嘆了口氣,然後跳下床替他把領子拉出來「而且HERO剛才也有幫忙的,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的喔!」
「對,你幫忙把別人未來得及吃完的東西一掃而空吧。」
「那是因為你們的運動量沒有HERO這麼大,吃太多的話會變成鄰班那個以為把水管插在地上就會有自來水的胖子北國熊。」阿爾弗雷德理直氣壯的說道,完全沒有記起上星期自己才被路德教練警告說要是他再胖下去就會把他從正選的位置刷下來。
「很好。」完全不想指出阿爾弗雷德的腰圍危機,坐回並排在一起的兩張單人床上的亞瑟重新拿起筆記簿溫習著他錯過了的週末補課的內容。手指跟著視線一直移動,他的閱讀速度很快,微捲在指間的紙頁磨擦作響「慢著,什麼叫這個大戰那個?」
「啊?」探頭過去,阿爾弗雷德看著那完全無視了筆記簿的間線而自由伸展的字體,花了點時間看清楚亞瑟說的地方,然後退了一步打了個哈哈「那一定是那時候HERO被召喚到夢境世界戰鬥,反對的意見一律……」
「阿爾弗雷德•F•瓊斯!」
彎腰避開亞瑟丟過來的枕頭,阿爾弗雷德吐了吐吞頭,然後撿起它好好的放回床上。在踼掉拖鞋爬上床之前,他才記起把兩串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然後擱在書桌上。
兩串鑰匙都掛上了藍藍路的裝飾品,一個是漢堡神偷、另一個長著紫色長毛的吉祥物。掛的那時候是為了方便識別他們兩人家的門匙,到了後來,阿爾弗雷德才發現其實這是為了讓他們各自回家之後,還有東西可以讓他們想起自己並不是孤單一個。
「我已經把你家所有抽屜都鎖上了,大門、和通往後院的玻璃門也鎖好了,」阿爾弗雷德頓了一下,思索了一下究竟他該不該說關於那個如同往常醉倒在地上的人的事,但他最後還是說道「你父親看起來不會這麼快醒過來,地上的酒瓶我也清理好了。」
「或許我還是應該回去……」
「他很好。」阿爾弗雷德保證道,他伸手握著亞瑟的手,小心的控制好力度沒有弄痛他,當亞瑟停下腳步的時候,他便放開了手「要是他半夜起來,他會在小几找到水喝,藥片也放在旁邊,我也替他開了地板的暖氣和蓋了被子。他會沒事的,」他說「我保證。」
我只是無法保證你也很好。他看著亞瑟的眼睛,想。但他沒有說出口。
阿爾弗雷德沒有一個每個月有二十九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父親、也沒有一個一到分居期限便急不及待的丟下兒子與他人組織家庭的母親,然而他還是知道當你發現自己無法成為所愛的人的支柱時的挫敗和沮喪。
這無關成敗,甚至可以與對方無關,那是關乎你自信深愛一個人,最後卻發現連讓他伸出手來回應你也無法做到。
「好吧。」最後亞瑟說,而阿爾弗雷德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他從自己的眼裡看見哀求「在明天上學之前我可以繞回去看一下。」他說,往靠近牆的位置挪了挪,然後揚了揚在腳邊捲成一團的被子。
點點頭,阿爾弗雷德爬上床,轉身在床頭的矮櫃上拿過放在上面的水杯遞給亞瑟。亞瑟小心的伸手接過,然後小口小口的把整杯水喝掉。在吃了安眠藥之後,亞瑟總是很容易口渴,而阿爾弗雷德能為他做的只是在床邊永遠準備好一杯水。
阿爾弗雷德已經記不起亞瑟得吃藥才能睡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可能是他母親搬走沒多久之後,也可能是他父親決定把自己淹死在酒精裡之後。他只能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從學校的夏令營回來,他回到房間,一打開燈,便發現亞瑟坐在床邊的地上,被單和枕頭落在地上狼藉一片。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亞瑟說,平日清徹的碧綠色眼睛茫然無神,眼下的陰影在蒼白的燈光下像鬼魅一樣清晰。我本來想走的了。他說,一直抱著膝,力度大得讓指尖發白。
但我很想念你們。他低聲說。
他也忘了究竟當時他摔破了的是杯子還是鬧鐘,他只記得自己抱著他,一直告訴他不會有事,雙手卻無法停止顫抖。他帶了亞瑟去看學校的醫生,如他所願的對他含糊其詞的拒絕校醫轉介他到心理咨詢的行為默不作聲,然後盡他一切所能學會保護他。
把杯子接過來放回矮櫃上,阿爾弗雷德待亞瑟面朝牆壁躺好、並蓋好被子之後才把房間的燈光關掉。小心翼翼的躺在亞瑟的旁邊,他伸手接過亞瑟遞過來的一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
在黑暗中,他感覺到亞瑟轉過身,改為跟他一樣平躺在床上。他等了一下,然後在漸漸變得暖和的被窩裡,他伸出手,毫不費力的找到亞瑟冰涼的手。他輕輕的握著他的手,不意外的感到亞瑟掙了掙。
「欸,你還記得小時候你跟HERO說過曾經夢見一個精靈嗎?說要帶你去夢幻世界那個?」沒有放開亞瑟的手,阿爾弗雷德問,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非常響亮。
「我不……」
「其實HERO那時候說了謊,其實HERO也非常想去,只是妒忌他只邀請你一個。」打斷亞瑟忙著否認的說話,儘管他知道亞瑟看不見,但他還是勾起了一個微笑「因為那聽起來很酷。」他收緊了手指,然後感覺著暖意從他們相貼的指掌間慢慢滋長。
然後他想起,小時候他曾經害怕跟別人牽著手會使對方得知他的想法,然而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即使你跟他人再密不可分,你還是不可能潛進他的心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他們身下這兩張並排在一起的床,你可以把它們放在一起,你可以掩蓋那道裂縫,但它們永遠都無法變成一體。
「……快睡吧,笨蛋。」
「嗯。」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說「晚安了。」
聽著亞瑟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阿爾弗雷德悄悄的握緊他的手。他沒有告訴過亞瑟,小時候他之所以會跳著腳說亞瑟夢見精靈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並從此堅持要是他們睡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得牽著手,好讓他也看得這個精靈才會相信他,那很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害怕。
他一直堅持要緊緊的牽著亞瑟的手,是因為只有這樣做,他才不必害怕亞瑟一旦決定離開,他會忘記把他一起帶走。
三、
當聽見天台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的時候,阿爾弗雷德連眼睛也沒有睜開。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在上課的鈴聲一響起便瞬間決定要蹺掉上午所有課堂的阿爾弗雷德躺在地上感受著這個月份難得出現的暖和陽光。昨晚他難得的睡得不錯,而在快將天光的時候被調成震動模式的鬧鐘啟動的時候他也幾乎沒有賴床。
他很久之前便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亞瑟在他家留宿、而恰巧前一晚他的父親在家裡喝得爛醉的話──這幾乎是每次都會發生的事情──他便會悄悄的在亞瑟醒來之前往他家跑一趟。
亞瑟的家就在他家的對面,在清晨的時候他會拿著亞瑟家的鑰匙進去,看看有什麼是得在亞瑟過來之前清理掉的。有時候他得丟掉再次出現在地板上的空酒瓶,或者是把柯克蘭叔叔從嘔吐物扶起來,免得他會嗆死自己。
在離開之前,他會小心的看一下他有沒有漏掉些什麼,最後才把門鎖好溜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在鬧鐘響起的時候跟亞瑟一起起床。他知道他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每當他跟著亞瑟沉默的回到他的房子,他還是會慶幸自己最少能讓亞瑟減少一點難過。
但有時候他會想,這或許也是代表他無法為亞瑟做到更多。
「阿爾弗雷德?」
「品學兼優的學生會會長親自來抓人了?」在聽見亞瑟小心翼翼的走近之後,阿爾弗雷德才睜開眼睛,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看來HERO只好就範了?」他一骨碌的坐直身子,然後盤腿坐好「HERO可不是在偷懶,」他指著丟在不遠處的作業說「HERO有帶功課上來做的喔☆」
「別告訴我那是貝爾瓦德老師給你們的讀書報告。」瞇著眼睛說,亞瑟也盤腿坐了下來「我相信你也聽說過新來教電腦課的愛德華•馮•伯克老師已經把你們發明的小花招給破解了,」他露出一個微笑,而這個微笑總是讓阿爾弗雷德感到溫暖「所以我想你不止這份功課要完成。」
「亞瑟你應該早點跟HERO說嘛──!」手忙腳亂的把記事本拉過來,阿爾弗雷德哀號著他還有最少三份功課是用被改了電腦代碼的空白文檔暫時充數。在亞瑟以為他會乖乖的回去的時候,他停下了手,然後把記事本蓋了起來「好吧,」他宣佈道「HERO決定連下午的課都要蹺掉。」
「阿爾弗雷德!」
「不公平,」嘟起了嘴巴,阿爾弗雷德指出亞瑟為什麼會在這個應該是上課的時間出現在天台的原因「明明你也蹺掉了體育課。」
滿意的看著被抓了個現行的學生會會長整個人僵住了,阿爾弗雷德哼著歌躺了回去。要不是怕路德教練會拿著刀在他家門口等他,或許他可以連放學後的練習都蹺掉。他合上眼睛,有點遺憾的想。那麼他就可以爭取時間把那幾份功課都做完。
又或許他可以在下課之後陪著亞瑟回家,弄一頓下午茶,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做完他們明天要交的功課。他們可以過一點正常而平靜的時間,在亞瑟的父親終於記起要回家之前裝著一切都像看起來一樣好。
「亞瑟?」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德睜眼轉頭看著一直沒有作聲的亞瑟,這才發現對方已經拿起其中一本他堆在旁邊的作業來看。他往亞瑟那邊挪了挪,自然而然的伸手握著亞瑟的手。
「……阿爾弗雷德,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順利升上高三而沒有被強制留級。」沒有掙開阿爾弗雷德的手,亞瑟露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眉毛皺成一團,而這總是讓阿爾弗雷德想起被擠到一個狹小空間的毛毛蟲。
「嘿這樣說也太過分……」
「什麼叫做地震產生的原因是因為有怪獸在打架而你──世界的英雄──因為被困在課室裡、所以無法前往及時救援?」瞪大了眼睛,亞瑟一字一字的說。他拿過另一本筆記簿翻了翻「還有,阿爾弗雷德,你不能因為上星期健康教育課說過氣胸,便拿這個來隨便敷衍提諾老師的。」他嘆了一口氣。
抗議的說話本來已經滑到唇邊,但當阿爾弗雷德聽到亞瑟提起他那份作文課的作業的時候,他就覺得那份輕鬆的心情像某種他抓不住的液體在他沉默的破洞裡溜走。
他知道亞瑟指的是哪份作業,也清楚記得自己究竟這個答案是對應哪一條問題。請試著找一樣東西來比喻人生。他默唸道。這幾個字彷似某種記印一樣在他的腦海中冒出。
沒有人知道他花了多大的氣力才敢於把自己的想法寫進作業簿裡。收到作業之後應該會覺得很驚訝的提諾老師不會知道,亞瑟也不,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HERO才沒有這樣做呢。」他低聲說,聲音細微得就像在試圖掩沒一個秘密。
他想起代放了產假的老師上健康教育課的伊莉沙伯小姐是這樣說的:氣胸是一種氣體在胸腔裡引起的肺萎縮。一般氣胸的形成是由於肺部有一個破洞,吸入的空氣從洞裡進入胸腔,佔據原本肺部的空間,擠壓肺部而造成的症狀。
那可以致命的。她說,手裡拿著的指示筆在肺部的圖片上投影出一個紅色的光點,彷如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那個人越用力吸氣,那麼他的肺就會萎縮得越快。換言之。她說。他會因為呼吸得太多空氣而窒息死亡。
「阿爾弗雷德?」
「……那是因為HERO是HERO啊。」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最後這樣低聲說「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呢。」他把兩人相握的手遞到唇邊,然後輕輕的親吻了一下亞瑟的手。
當他看到那道題目就馬上想起這個狀態。他想起亞瑟的眼淚,酒精、藥片和那些本該完整的碎片,他想起那些把亞瑟本該能夠擁有的一切被這些壓迫得不成樣子,他想像得了氣胸的人拼命呼吸空氣,然而那原本應該是維持生命的必要元素卻一點點把他置之死地。
而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生命其實真的跟這種倒楣的症狀沒有分別。他的意思是,它們都說明了儘管你之後能做對每一件事情,你也無法改變那件事從一開始便是錯的事實。
四、
或許連亞瑟也沒有發現,阿爾弗雷德總是喜歡親他的手。
在那些時候,阿爾弗雷德總是放任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懂得魔法的英雄,他的吻有某種無法解釋的治療能力,他想像當自己親吻亞瑟,那個吻便能從指尖一直到達他的心底,奇蹟地治好那些有形和無形的傷口。
他一直放任自己想像他終有一天能治癒亞瑟的傷痛,他想像著,直到他無法不再次失望為止。
五、
『你今天下課後會直接回家?』
『HERO今天有練習呢。』
『哦,我正打算先去一趟圖書館,本來想叫你自己回去的。那我們回家見吧。』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看著手機屏幕裡顯示亞瑟的回覆。他有這麼一瞬間考慮著要不要發一條訊息回去抱怨說『亞瑟你這樣問不是為了想邀請HERO一起回去的嗎』,然而他幾乎可以看見亞瑟只會讓他滾,所以最後只好扁扁嘴巴作罷。
把書本和其他文具都掃進背包裡,他思考著要是在去體育館之前先到圖書館的話還來不來得及。說不定他還可以說服這陣子一直在圖書館找不同大學的資料的亞瑟順便把報名表全部多印一份給他。
那就可以省下很多時間。阿爾弗雷德想。反正他沒有想過要不跟亞瑟唸同一間大學,而且不需要離家搬到宿舍的大學也只有幾間,只要他接下來認真唸書的話應該都能考上。把背包背好,他從桌子旁的掛勾拿過裝有游泳物品的袋子。
亞瑟說過他大可以去唸遠一點的學校,完全沒有必要跟他一樣,然而阿爾弗雷德知道他明白自己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因為亞瑟沒了HERO不行啊。他當時是這樣回答的,帶著一如往常的燦爛笑容,而他想,這很可能是真心說話。
「阿爾弗雷德?」
在阿爾弗雷德打算離開課室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叫住了他。他回頭,看見自己的班導、同時兼任芬蘭語和作文課老師提諾•維那莫依寧拿著文件夾站在他背後,他後面還跟著一個人。
「提諾老師?」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微笑。提諾是學校裡最受歡迎的老師,那次他帶回來的小狗花雞蛋也深受大家的喜愛。然而當他看清楚站在提諾後面的是誰的時候,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幾乎想拔腿就跑「呃,貝瓦爾德老師……」
糟糕。他想。要是現在跑掉的話貝瓦爾德會不會把他抓回去塞進餐廳的雪藏櫃裡?
「別緊張,」似乎是看得見他的臉色馬上變了,提諾笑了笑「他不是來追你的功課啦,我跟他提過校隊近來多了練習,所以你可以先花時間做了其他已經過了期限的功課。」站在他背後的貝瓦爾德冷著一張臉點點頭,而阿爾弗雷德無法停止為這兩位都是來自北歐的老師卻有完全不一樣的氣場的事感到驚訝。
「嗯,謝謝你,那我還是先走了,練習快要開始了……」不自然的動了動,他微笑了一下,也不管自己想要開溜的企圖有點過於明顯。
「好吧,那我們也不阻你太多時候,長話短說好了。」提諾微笑了一下,從手裡的文件夾抽出一疊紙來。他把它遞給阿爾弗雷德「這間大學希望我們高中推薦一些有運動潛質的學生給他們,我跟其他老師談過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貝瓦爾德「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可以推薦你。」
他接了過來翻了翻,然後看見上面印著某個很眼熟的大學的校徵。他皺了皺眉想了一下,當他想起那是每一個運動員都希望進入的、在全國無論是師資、訓練方式和運動排名都是頂尖的學校時,他驚訝得張大嘴巴。
「真的嗎?」阿爾弗雷德興奮的問道,拿在手裡的計劃簡介被他捏得皺了起來。
沒有一個夢想當職業運動員的學生不希望能進入這間大學唸書,更別提這是其中一間就在他們小區附近的學校。阿爾弗雷德本來已經不抱希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成績遠遠不夠能夠考進去,即使他是學界最被看好的游泳健將也無法替他掙到足夠的分數。
但現在說不定他可以說服亞瑟他們可以一起唸這間學校,他們會一起上課,在校園裡吃飯盒,當他們畢業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行畢業禮。他想。他們會一起實現夢想,然後他們將會永遠都在一起。
「對,」點點頭,提諾帶著溫和的微笑說「你要做的只是填好申請表,推薦信我們會為你準備。要是你有什麼問題,你都可以直接來找我,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謝謝你!」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阿爾弗雷德大力的點點頭。一定要馬上跟亞瑟說。他想,想像著亞瑟待會會露出一個怎樣的驚訝表情。他幾乎已經開始想像過了暑假之後他會以推薦生的身份成為大學生,他會接受最嚴謹的訓練,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離開亞瑟便得到這一切。
「對了,獎學金的數目也包括了宿舍的費用,所以你不需要擔心要額外付這筆錢。」
正掏出文件夾打算把資料放好的阿爾弗雷德愣了一下「我打算通勤,」他說,他記得這間大學只是距離他們的小區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而且由於是學校的關係,所以也有不止一輛公車能夠直達「我沒有打算要住宿舍。」
「你打算住在外面?」這次倒是從剛才起一直沒有作聲的貝瓦爾德開口,他的聲音總是讓人想到北極圈的冬天「還是在那個州你有親戚的地方可以借住?」他皺了皺眉「但州分校那邊有足夠的宿舍,而且要是你得每天練習的話,住在宿舍會方便一點。」
「州分校。」阿爾弗雷德重覆了一遍,他拿在手裡的文件夾還停在半空「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進的並不是在近郊本部的學園,而是得乘三個小時飛機才能到達的分校。」
「對,」提諾點點頭「你有什麼考慮嗎?你放心,即使是密集式的訓練,一年你還是有幾個星期可以回家的。」
有這麼一瞬,他聽見心底裡有聲音告訴他三年並不是一段長時間,而亞瑟也一定可以應付得來,更何況他可以常常回來。
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他聽到那聲音這樣說,甜美得像他小時候得到過的那片蛋糕,那時候亞瑟也告訴他自己不需要他的分享。我沒問題的。他是這樣說的。下一秒當他發現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並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恥。
「我……我得回去想想。」最後他扯開了一抹笑,他對上提諾淡紫色的眼睛,然後他疑惑細心如他會不會一眼便看出他在說謊「你知道,我……我怕現在下決定會太倉猝。」他說,聲音卻單薄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我心裡還有其他計劃。」
「當然,你可以再考慮一下。」頓了一下,提諾說「不用擔心的,經這個計劃推薦的學生幾乎百分百可以獲得取錄,」他伸手拍了拍阿爾弗雷德肩,微笑道「我知道你很想去,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不是嗎?當你見識了這個世界,你會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的。」
「……嗯,」他低聲說,沒有回答提諾的說話。他把那疊紙對半的折了又折,然後收進背包的前格裡。他想或許只要他折得夠小,那麼這個他捨不得、卻不得不放棄的夢想就會像魔術一樣消失不見。他盯著拉鍊的位置,然後幻想下次當他打開這一格,他便已經忘記今天的對話和他冒起過的念頭。
「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最後他抬起眼這樣答應道,卻懼怕他會無法說服自己這真的只是一個敷衍的謊言。
六、
當哨子聲尖銳的響起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奮力的一蹬,幾乎沒有濺起水花的進入水裡。
冰涼的池水瞬間把他包圍著,那種從氣味到流動的溫度熟悉得讓他感覺像回到了家裡,他閉上眼睛,在距離水面一段距離、靠近池底的地方踢腳划水,巧妙的讓身體隨著還未消失的動力毫不費力的往前滑進。
他知道今天的練習才剛開始,他前幾天私自溜走的行為也會讓路德教練加重他的練習量來當懲罰;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打算保留體力。這是他應得的。他想,在經過今天的事之後。
而且運動本來就是挑戰人體機能和意志極限的活動。他想,浮上水面的瞬間他便側頭大口的吸了一口氣,他抬起手臂快速的划水,身體的協調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只有在這裡、當他像被什麼追趕著一樣奮力的往前游去,他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
也只有在這裡,當他無法控制他腦中那叫囂著讓他馬上離開所來自的地方的念頭時,他才不必感到內疚。
七、
阿爾弗雷德和亞瑟習慣在放假的時候到遠一點的超級市場採購日常物品。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不會坐公車,反而會花上兩個小時從家裡走路來回超級市場位於的大型購物城。亞瑟那總算能在加油站維持一份兼職工作的父親在假期的時候多數要上班,那也是為什麼亞瑟會答應這種算是完全沒有效率的採購活動的部分原因。
因為跟你去買東西根本就是光是阻止你把一些根本不需要的東西放進購物車。亞瑟是這樣宣稱的。那樣倒不如等我自己去買。然而當遇上好幾個星期他們誰都沒有空買東西的情況之後,阿爾弗雷德的怪力便派上用場,那些時候即使是亞瑟也得乖乖的找上他一起去購物。
其實阿爾弗雷德也不是真的喜歡購物,只是這是少數能說服亞瑟走出家門或者學校之間的循環的原因。這可能會是一個好開始。每當走在那些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的貨架走道的時候,阿爾弗雷德總是忍不住這樣幻想。說不定下次亞瑟會答應跟他到鄰鎮度週末。
他希望哪一天當他們完全從陰影走出來,他們會驚訝的笑著發現原來第一步是從這裡開始的。
「還有蔬菜和飲品。」看了看購物車上的東西,亞瑟這樣宣佈道,把阿爾弗雷德喚回神來。他總是記得清楚要買什麼,也對一些品牌商品的優劣也瞭若指掌,於是他從來不會為他的父親買那些沒有效果的解酒藥片,而是到亞洲商品區買一些奇怪的植物來熬汁放在冰箱。
「買了咖啡沒有?」從長長的購物清單裡抬起頭,阿爾弗雷德問,然後把那張幾乎比他手臂更長的紙揉成一團塞進口袋「HERO的咖啡快喝光了。」
「我不是讓你用一半新、一半舊的咖啡粉來泡的嗎?明明你一大清早就會喝兩杯咖啡,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你還會在上課時被貝瓦爾德老師抓到你在睡覺。」沒等阿爾弗雷德抗議,亞瑟反了個白眼說「很好,你是去了夢境解救需要英雄幫助的人吧,謝謝你的解答。」
「當然☆」作了一個亞洲島國出產的卡通女主角的V形手勢,阿爾弗雷德哈哈的笑著。看著亞瑟被旁邊的貨架上的小瓶子吸引了目光──當然他也那也可能只是亞瑟不想理會他──他好奇的探頭看了看「看什麼?」
「我在想要不要買材料烤一個派給馬修。」微微瞇著眼睛,亞瑟盯著那些包著不同的標籤的瓶子說「但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楓糖口味的蛋糕食譜。」
「你可以直接買一瓶楓糖送給他。」想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提議道。儘管他不算是一個好哥哥,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生弟弟被手造蛋糕毒死這種事情他也是不會做的「說起來我也很掛念上次他做給我們吃的薄餅。」
「去你的。」把不合適的瓶子放回貨架,亞瑟說。
「對了,」推著購物車,阿爾弗雷德裝著沒有聽見亞瑟的說話。他轉了轉眼睛,想起上星期他們班的提諾老師提起過他們可以報名參加大學的夏令體驗營「夏令營那個你打算選哪個學院?HERO還沒選定,不然我們乾脆選同一個就好?」
「啊,那個,」亞瑟想了一下,點點頭「的確很吸引,但我不會去。」
「但這是很難得的機會。」阿爾弗雷德指出「你可以到那裡試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環境,還有上課方式。」這是一個好開始。他想,卻沒有說出口。
「不,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亞瑟皺起了眉說,他搖搖頭,卻不知道是無法相信阿爾弗雷德提議、還是只是對手上的精油材料表示無法接受「我沒可能離家這麼久。」他說「我想你可以自己去,反正只是兩個星期的時間。」
「又或者你可以試試不要管你的父親。」當阿爾弗雷德聽見說話無法自控的衝口而出,他已經無法把這種如同致命病毒一樣在空氣擴散的音節收回來。他睜大眼睛,卻不曉得要用什麼說話才能補救。
「你也是這樣想的吧。」當阿爾弗雷德想出可以說的話之前,亞瑟抬頭看著他,森林色的眼睛裡泛著阿爾弗雷德再熟悉不過的自我防衛情緒。每次當他覺得會受到傷害的時候,他就會架起這道厚牆,把自己以外的人都隔絕開來。
「我知道,你討厭這種事情,你討厭所有需要耐心的事情。」他僵硬的說,每次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阿爾弗雷德都覺得自己像被他從身邊驅逐出去一樣「不要緊,我知道你終有一天還是會走的。」
有這麼一瞬,阿爾弗雷德以為亞瑟發現了那件事,他想像前天自己讓亞瑟他背包拿出記憶棒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那份東西,而這讓他感到那疊紙張像某種滾燙的鐵片一樣灼痛他的皮膚。他張開嘴,想要解釋,然而下一刻當他看進亞瑟的眼睛,他才醒悟這其實無關他把那份資料留了下來的事。
然後他痛苦的明白,那只是純粹因為亞瑟到今天都無法相信他。
「我……」
「算了吧,」在阿爾弗雷德說完之前,亞瑟呼了一口氣,結束了這個話題「我不想談這個。」
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再次彎腰看著擱在貨架上的食用精油,他睜大著眼睛,感覺著那未說完的話哽在他的喉嚨,使得當他吸進一口氣,他就感覺到整個人彷似要被撕裂開來一樣。
花了這麼多年,他學懂了怎樣才有可能保護亞瑟不受傷害:他知道自己不能說錯話,不能讓亞瑟知道有某些時候即使是他也會想逃避。他一直把這些都做得很好,但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夠讓亞瑟停止傷害自己。
「……怎麼會。」最後他走了過去,親了親亞瑟的鼻尖說。他的雙手在身側握成拳頭,指甲深深的陷進掌心,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停止顫抖,也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告訴自己痛楚並不是來自他的心「對不起。」他說。
「但我才不會走呢。」他抱著亞瑟喃喃的說,他慶幸亞瑟沒有掙開他,不然他很可能會無法控制自己哭泣起來「要是你不想去的話,那我們就不要去好了。」他說,然後他感覺到亞瑟很慢很慢的點了點頭。
阿爾弗雷德曾經祈願了一萬次希望亞瑟能相信他,但其實他知道自己並不真的心存希冀,因為他知道,即使再堅強的人,也無法承受一萬零一次失望。
八、
最終他們還是買了烤派的材料回家,路途上除了必要的對話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交談。
把所有東西都分類放好之後,亞瑟便拿過圍裙走到廚房開始準備烘焙。在客廳裡把咖啡補充裝倒進罐子,阿爾弗雷德猶豫了一下,最後放下手上的咖啡罐子,也跟了進去。
「需要幫忙嗎?」撥開分隔廚房和起居室的布簾,他問。亞瑟已經開始在收拾剩下的預製派皮,料理台上的麵粉也被掃在一起。阿爾弗雷德看見烤箱已經在運作,桌面上的罐裝藍莓的瓶蓋還沒關好,帶著水果甜味的糖漿在燈光下充滿光澤。
亞瑟沒有答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讓阿爾弗雷德進來。
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阿爾弗雷德拿起開了的派皮包裝紙用夾子夾好,再放進冰箱。他瞄了一眼亞瑟,後者正專心的看著亮著黃光的烤箱。
「或許亞瑟你可以考慮當一個老師。」阿爾弗雷德突然開口,他用掛在冰箱的毛巾擦了擦手,略帶粗糙的質感帶走清水的微涼「或者料理師。」他說。而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用這種話題來當開場白。
「……你總是說我浪費食材。」就在阿爾弗雷德以為亞瑟不會理會他的時候,亞瑟開口,阿爾弗雷德意外的發現他的聲音裡沒有怒氣「更何況只有你可以當插畫師嗎?」他看了他一眼「我的志願可不是專利申請書。」
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笑了笑「當然不是。」他伸手接過亞瑟手裡的碎巧克力瓶子,他沒有問究竟為什麼藍莓派要用這個「HERO想,或許HERO可以當電腦工程師呢,」他說,語調輕快得像已經夢想成真「然後在一次巧妙的破解駭客陰影之後,就被提拔當上國防部長。」
「拜託,我不得不懷疑你是依靠作弊才能通過上次的政治課考試。」反了個白眼,亞瑟說,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轉身靠在料理台上,說「但我想進入政府工作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能我們可以考慮一下唸法律。」
「對,」點點頭,阿爾弗雷德愉快的笑著,他想像著那個像夢幻一樣完美的將來。他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曾經有過這種感覺:你可以想像自己可以成為些什麼,同時卻也知道自己無法做到「或許到時你可以當HERO的秘書。」
「去你的。」
「亞瑟。」頓了頓,阿爾弗雷德喚。他看著亞瑟的眼睛「我是不會走的。」最後,他這樣低聲說。
每一次他總是希望這一次──只是一次也好──亞瑟能相信他所說的說話,他總是希望他會對他想要為他描繪的將來有所期待。我不會拋下你一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他想,而他總是望的希望亞瑟能夠明白。我愛你。
眨眨眼睛,亞瑟張了張嘴,阿爾弗雷德不曉得他想說的是他知道了、還是只是想追問這種承諾是不是有期限。他只是看著他,但當叮的一聲響起,亞瑟一轉頭,阿爾弗雷德就知道他不會知道答案「烤好了!」亞瑟說,然後抓過手套戴上,急不及待的開打冒著熱氣的烤箱門。
「……阿爾弗雷德你看!」就在阿爾弗雷德想開口安慰亞瑟或許他們下次可以試試免烤的甜品,亞瑟就已經拿著防熱烘焙手套把盤子從烤箱拿了出來,然後高聲的叫道。他把盤子遞到阿爾弗雷德的面前,興奮的說「成功了!」
「這超棒的。」阿爾弗雷德衷心這樣說,他知道自己說的並不止那個像奇蹟一樣不需要被馬上丟進垃圾桶的藍莓派。其實這個派並不是真的這樣完美,有點變成暗色的表面顯示著火力還是有點太大。但這不重要。阿爾弗雷德想。即使這個派像以前亞瑟烤過的那些一樣都沒關係。
亞瑟一臉興奮的拿著盤子,他的鼻子還沾著點雪白色的麵粉,甚至頭髮還黏著用來裝飾派面的彩色巧克力碎,但他彷似完全不曉得,只是拿著這個難得沒有被他烤成焦炭的成品,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燦爛。
阿爾弗雷德看著他,他已經記不起來究竟他是什麼時候愛上亞瑟的,也已經無法確定他是什麼時候起便決定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人。他可以說出一切亞瑟喜愛和討厭的事物,也能清楚了解他所有沒有說出口的說話;他閉著眼睛就能數得出他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他甚至可以憑空便描繪出他的容貌。
再年輕一點的時候他不知道那代表他愛著他,他只知道他沒辦法忍受看見亞瑟流淚,當亞瑟受到傷害,他會跟著他一起心碎。他至今仍然無法明白為什麼亞瑟的父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他以為即使他到最後還是不能想明白,他還是可以說服亞瑟他不會這樣做。
阿爾弗雷德曾經真的以為他可以成為那個拯救亞瑟的英雄,他想像過他們就像綁在同一條繩子懸掛在懸崖的人,在凌厲得會割傷皮膚的大風裡,他們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他想像在那條繩子斷掉之前,他會奇蹟的想到辦法把他們兩人都平安救回地面的方法。
或許他們會如像電影的情節一樣得經歷像繩子慢慢被磨蝕的危機,但最終他們都能得救。他只是沒有想過,儘管他不願意相信,但他還是有可能會失敗,在他們得救之前,他也有可能無法說服亞瑟再堅持下去。
於是不曉得什麼時候起,他發現自己面前只剩下兩個選擇。他有一柄刀子,他可以如亞瑟所願,他可以放手讓本來就一直在下沉的亞瑟掉下去,然後獨自一人在這個深淵裡爬出來。
他想起每次當他明白自己無法拯救亞瑟的時候,他總是有一剎那會害怕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跟著沉下去。他掙扎著想要呼吸,卻同時不想放手;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很愛他,他很希望可以跟他在一起,但他就是無法拯救所有人。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或許他還可以有另一個選項。他想,看著亞瑟開始翻著沾著麵粉的食譜盤算著下次要做什麼料理,他的臉上出現阿爾弗雷德很久沒有看見的閃閃發光的表情。因為其實面對著這種無法解決的兩難,他還有一個選擇:既然他還是可以選擇割斷繩子的任何一個部分,那麼他最少可以選擇陪亞瑟一起掉下去。
這聽起來很可怕。他想。但他真的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可以不需要放手讓他獨自一個。
這聽起來或許有點難以置信,但事實是如果你足夠深愛一個人,你便會願意為他放棄希望。
九、
在收拾好碗盤、把明天要送到宿舍的藍莓派放進冰箱,阿爾弗雷德才洗澡準備睡覺。
亞瑟比他早洗完澡,所以當阿爾弗雷德回到房間的時候看見他已經關了燈窩進床上,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他伸手摸了摸門邊那個暖氣的開關,確定亞瑟沒有像上次一樣錯誤的設定了時間掣,使得他們兩人都在半夜冷醒。
「……你來了?」
「嗯,」輕輕的應了一聲,阿爾弗雷德握了握亞瑟向他伸來的手「夠暖嗎?」他問,然後在亞瑟模糊的應了一句之後便躺了下來。他鑽了進被子,小心的沒有讓冷空氣吹進來「那快睡覺,明天還要上學的呢。」
「阿爾弗雷德,」在黑暗中,亞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矇矓,而阿爾弗雷德知道那是因為安眠藥的藥力開始發揮「我在想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他低聲說,平日清脆的聲音顯得模糊一片「要是一切都能好起來……那就好了。」
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的阿爾弗雷德瞬那間睜大眼睛,他用手肘撐起身子,看著睡在旁邊的亞瑟。在他以為亞瑟會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才發現亞瑟已經睡著了,均勻的鼻息在在寂靜的房間像催眠曲一樣平靜。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躺了回去,很小心的沒有吵醒剛進睡的亞瑟。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從半掩的窗簾透進的月光淡淡的映在開始有點脫落的油漆上,然後他試圖想像要是他們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話會是怎樣。
或許亞瑟不會當上老師。他想。他可能可以當上一個脾氣很壞的插畫師,還有三個讓人很想捏死他們、但在關鍵時候會不惜一切保護弟弟的哥哥。而他自己就可以當一個網絡保安工程師,在放假的時候,他可以訂一輛車子載著亞瑟去大峽谷遊玩。
又或者他們會成為醫生,然後在一間只有兩層的房子裡替人看病,他們會用手洗衣服,然後在生日的時候吃一個熒光藍的蛋糕。
他凝視著亞瑟熟睡的臉,想像著那些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出現的情境,那些畫面像抓不住的碎片一樣鋪天蓋地的掠過他的腦海。他想像著他們或許能夠擁有的另一種人生,律師、插畫師、網絡保安工程師,每一段都可以讓他們經歷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它們的共通點是每一個故事裡他們都不曾破碎。
他想像那些畫面,想像著那些在他來得及抓住之前就已經變成碎片的東西,他一直想,直到他被這些邊緣尖銳的碎片所覆蓋,直到他覺得這些碎片統統陷進他的身體,使得他無法呼吸為止。
最後在亞瑟的平穩的呼吸聲裡,他小心的把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裡,放任自己無聲的哭了起來。
-END-
(7 July 2014)
在寫作課的時候,老師會教導學生使用具有同樣特質的事物來作聯想。例如,說起碎片,我們應該想起拼圖、摔壞了的花瓶、流星,或者任何其他可能會碎掉的東西。
掌握字詞的含義(implication)是當中最關鍵的一步。當你為聯想到的事物歸類連結,你得放開胸懷,不要被眼睛所見與否來局限你的思想。就像上述的例子裡,你得接受會碎掉的並不限於有形的事物,關係、心、承諾盡皆可以破碎。
於是有時候字詞並不只有一個解釋,就像破碎指的可以不止是結束,它還可能是說明一種狀況的維持。後者隱含意思是可以帶有後果性的:即使你能把所有碎片收集拼湊回去,那些裂痕會仍然存在;
即使你能把那些曾經破碎的事物在最大程度上回復原貌,你還是永遠無法使它變回完整。
一、
當阿爾弗雷德趕到公園的附近,已經是他收到留言後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的事。
他從學校一直跑來,平時得踏四十分鐘自行車的路程他今天只花了不足一個小時便跑完。他喘了口氣,看著就在對面馬路的公園──他已經能看見在那像節枝昆蟲肢體的秋千架──他想也沒想的便打算直接衝過去,然而一輛私家車卻驀然從大街那邊的路口拐進來,並大聲響號。
他被逼退了回行人路,心臟不曉得是因為刺耳的響號、還是因為那在聽見口訊就開始蘊釀在心底、並不停擴大的焦慮情緒而劇烈跳動。他貼著行人路的邊緣而站,然後把握在下一輛車子駛過前的空檔奔跑橫過了馬路。
他的頭髮還滴著水,帶著刺鼻的氯氣氣味的細小水珠順著他的頭髮不住滑落,被沾濕成半透明的襯衣領子曝露在十一月下旬的冰冷空氣裡幾乎要凍傷他的皮膚。在踏上對面的行人路時他打了個寒顫,這才想起自己把圍巾和手套都留了在更衣室的櫃子裡,連同他的書包和儲存著那份未完成的功課的記憶棒在一起。
或許他明天早上可以裝病。在快步跨步踏上通往小山丘上的公園的樓梯時他想,鼻尖和手指在空氣中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但他沒有花時間停下來把身上那件墨綠色大衣的拉鍊拉上。或者是把文件檔案的程式碼刪掉幾行,待老師發現開啟不了之前他可以為自己爭取多幾天的時間。
說不定他還可以跟亞瑟分享這個小小的秘訣。他想,腦海自動浮現對方瞪大森林綠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樣子就跟那次他提議用程式碼把學校的內聯網背景弄成粉紅色的旋轉木馬時一樣。亞瑟。他默唸,然後感覺音節停在舌尖上的安全感。
他快步穿過半荒廢了的公園,那從這個公園落成便座落在正中間的滑梯看起來像某種患了顏色失調症的班駁殘舊,剝落了橙色油漆的金屬支架露出跟天空一樣暗灰的顏色。他彎腰從滑梯下穿了過去,驀然想起小時候曾經聽說過只是沒有碰到滑梯便能穿過它的底部便能帶來好運的傳說。
然後他想那可能是真的。
亞瑟就坐在滑梯後的那道長石壆上,那個打包著他用來度過週末的物品的背包被擱在地上。他看起來很好,身上的卡其色大衣和長褲的配搭看起來也足夠溫暖。他在膝上擱了一本書,指尖停在書頁上,大衣袖子冒出套在裡面的墨綠色毛衣的袖口邊緣。
阿爾弗雷德停下了腳步。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知道會思念一個只是沒見兩天的人聽起來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而絕望地想要確定某個只是因為監護探訪而到了他母親的新家庭度週末的人是否安然無恙也是。但話說回來,要是你見過世界能在一瞬間崩潰瓦解,那麼誰能保證這不會在下一秒重臨?
他慢慢走了過去,在他想著要怎樣開口之前,亞瑟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還帶著茫然的表情。他看著阿爾弗雷德,有這麼一瞬間他看見來就像完全不知道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嗨。」最後亞瑟眨眨眼,說,回復阿爾弗雷德熟悉的神色。
「嗨。」這樣回答道,阿爾弗雷德走了過去,小心翼翼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在一路奔跑過來的時候,他有許多問題想問亞瑟,像是:你不是明天才回來的嗎?為什麼不叫我接你?然而最後他一個都沒有問出口,他甚至沒有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這些都不重要。他看著亞瑟,想。因為這統統都不是讓他慌忙趕來的原因。
在阿爾弗雷德坐下之後,亞瑟盯著他還在滴水的髮梢,皺了皺眉「你應該告訴我你今天有練習。」他說,把手上的原文書收進大衣的口袋,然後從裡面掏出一條手帕遞過去「我可以自己回家。」
「今天早放了。」他接過來,撒了一個謊。天曉得明天路德維希教練會怎樣對付他。膽敢從地獄式的校隊練習裡不說一聲就溜走?或許他明天可以拜託傑克那傢伙用學生餐廳的咖啡濾紙把他的骨灰從池水裡過濾出來「那個高年級意大利麵學生跑來纏著教練。」
看著亞瑟挑挑眉,阿爾弗雷德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這不算說謊。他想。好吧,最少這不完全是謊言,因為他是在教練被拖走之後──只是他臨走前指示大家游三千米自由式等他回來──才上水溜走的。
「先說好,發生什麼事的話,我是不會拿著過濾網把你從泳池撈回來的。」
「怎麼會,HERO是HERO啊☆」歪歪頭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說。他拍了拍大腿,然後站起身,順手拿起亞瑟的背包「唔,今天馬修答應把晚餐做好才回宿舍呢,所以今晚我們可以吃楓糖薄餅和烤肉派。」他轉頭,伸出手,一如往常「回去了?」
「……昨天我們都做了烘焙。」亞瑟沒有站起來,甚至沒有抬頭看著阿爾弗雷德。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只是平常的想分享他所做過的事,然而他蒼白的手在身側攥成拳頭「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他說。然後他抬起頭,看進阿爾弗雷德的眼睛。
阿爾弗雷德總是疑惑為什麼有人會錯過別人的說話。他的意思是,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口,有些表達比說話更響亮,有些說話,你不必通過聲音才能聽見。他知道亞瑟想說什麼,他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半句是想告訴他那一切快樂和融洽只能使他明白自己不屬於那兒,
他知道他受了傷,那也是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會感到心碎。
「沒關係的,」最後,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這樣低聲說。他彎下腰,用雙手覆在亞瑟的手上,就像某個願意捨身保護所愛的人一樣,而他也知道自己的決心絕對不比他們少「一切都會好起來。」他說。
看著亞瑟張嘴又閉上,最後只是點點頭。阿爾弗雷德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他記起上年修過的法律導論課時提過證人宣誓詞所包含的意義:你不能作出虛假陳述、有意圖地扭曲或隱瞞事實,以騙取他人的信任。
從那時候起他就在一直在想,這很合理,然而卻不一定能包含所有情況。在現實中,很多時候真相並不只有一個,而你說出並不是真實的說話也並不一定是為了要欺騙某人,
有些時候,你只是無法控制自己太希望某些願望能夠成真。
二、
「馬修回去了?」
「嗯?對,HERO剛才陪他等到公車才回來。」把大衣掛到房門後的掛勾上,阿爾弗雷德應道。儘管房間的窗子都已經關得緊緊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說明天也會過來,順便借HERO的化學筆記。」
「你一定是告訴了他你明天打算叫藍藍路外賣當晚餐。」穿著睡衣盤腿坐在床上的亞瑟反了個白眼,然後放下了手上的筆記本,把蓋在被子下、被捲成一個球的運動外套找出來丟了過去「有時候我真懷疑他才是你哥哥。」
「嘿,是他主動提出要洗完盤子才回去的。」抗議了一下,阿爾弗雷德胡亂的穿上外套,帶著白色條紋的鮮紅衣領還摺在衣服裡。這讓亞瑟嘆了口氣,然後跳下床替他把領子拉出來「而且HERO剛才也有幫忙的,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的喔!」
「對,你幫忙把別人未來得及吃完的東西一掃而空吧。」
「那是因為你們的運動量沒有HERO這麼大,吃太多的話會變成鄰班那個以為把水管插在地上就會有自來水的胖子北國熊。」阿爾弗雷德理直氣壯的說道,完全沒有記起上星期自己才被路德教練警告說要是他再胖下去就會把他從正選的位置刷下來。
「很好。」完全不想指出阿爾弗雷德的腰圍危機,坐回並排在一起的兩張單人床上的亞瑟重新拿起筆記簿溫習著他錯過了的週末補課的內容。手指跟著視線一直移動,他的閱讀速度很快,微捲在指間的紙頁磨擦作響「慢著,什麼叫這個大戰那個?」
「啊?」探頭過去,阿爾弗雷德看著那完全無視了筆記簿的間線而自由伸展的字體,花了點時間看清楚亞瑟說的地方,然後退了一步打了個哈哈「那一定是那時候HERO被召喚到夢境世界戰鬥,反對的意見一律……」
「阿爾弗雷德•F•瓊斯!」
彎腰避開亞瑟丟過來的枕頭,阿爾弗雷德吐了吐吞頭,然後撿起它好好的放回床上。在踼掉拖鞋爬上床之前,他才記起把兩串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然後擱在書桌上。
兩串鑰匙都掛上了藍藍路的裝飾品,一個是漢堡神偷、另一個長著紫色長毛的吉祥物。掛的那時候是為了方便識別他們兩人家的門匙,到了後來,阿爾弗雷德才發現其實這是為了讓他們各自回家之後,還有東西可以讓他們想起自己並不是孤單一個。
「我已經把你家所有抽屜都鎖上了,大門、和通往後院的玻璃門也鎖好了,」阿爾弗雷德頓了一下,思索了一下究竟他該不該說關於那個如同往常醉倒在地上的人的事,但他最後還是說道「你父親看起來不會這麼快醒過來,地上的酒瓶我也清理好了。」
「或許我還是應該回去……」
「他很好。」阿爾弗雷德保證道,他伸手握著亞瑟的手,小心的控制好力度沒有弄痛他,當亞瑟停下腳步的時候,他便放開了手「要是他半夜起來,他會在小几找到水喝,藥片也放在旁邊,我也替他開了地板的暖氣和蓋了被子。他會沒事的,」他說「我保證。」
我只是無法保證你也很好。他看著亞瑟的眼睛,想。但他沒有說出口。
阿爾弗雷德沒有一個每個月有二十九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父親、也沒有一個一到分居期限便急不及待的丟下兒子與他人組織家庭的母親,然而他還是知道當你發現自己無法成為所愛的人的支柱時的挫敗和沮喪。
這無關成敗,甚至可以與對方無關,那是關乎你自信深愛一個人,最後卻發現連讓他伸出手來回應你也無法做到。
「好吧。」最後亞瑟說,而阿爾弗雷德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他從自己的眼裡看見哀求「在明天上學之前我可以繞回去看一下。」他說,往靠近牆的位置挪了挪,然後揚了揚在腳邊捲成一團的被子。
點點頭,阿爾弗雷德爬上床,轉身在床頭的矮櫃上拿過放在上面的水杯遞給亞瑟。亞瑟小心的伸手接過,然後小口小口的把整杯水喝掉。在吃了安眠藥之後,亞瑟總是很容易口渴,而阿爾弗雷德能為他做的只是在床邊永遠準備好一杯水。
阿爾弗雷德已經記不起亞瑟得吃藥才能睡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可能是他母親搬走沒多久之後,也可能是他父親決定把自己淹死在酒精裡之後。他只能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從學校的夏令營回來,他回到房間,一打開燈,便發現亞瑟坐在床邊的地上,被單和枕頭落在地上狼藉一片。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亞瑟說,平日清徹的碧綠色眼睛茫然無神,眼下的陰影在蒼白的燈光下像鬼魅一樣清晰。我本來想走的了。他說,一直抱著膝,力度大得讓指尖發白。
但我很想念你們。他低聲說。
他也忘了究竟當時他摔破了的是杯子還是鬧鐘,他只記得自己抱著他,一直告訴他不會有事,雙手卻無法停止顫抖。他帶了亞瑟去看學校的醫生,如他所願的對他含糊其詞的拒絕校醫轉介他到心理咨詢的行為默不作聲,然後盡他一切所能學會保護他。
把杯子接過來放回矮櫃上,阿爾弗雷德待亞瑟面朝牆壁躺好、並蓋好被子之後才把房間的燈光關掉。小心翼翼的躺在亞瑟的旁邊,他伸手接過亞瑟遞過來的一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
在黑暗中,他感覺到亞瑟轉過身,改為跟他一樣平躺在床上。他等了一下,然後在漸漸變得暖和的被窩裡,他伸出手,毫不費力的找到亞瑟冰涼的手。他輕輕的握著他的手,不意外的感到亞瑟掙了掙。
「欸,你還記得小時候你跟HERO說過曾經夢見一個精靈嗎?說要帶你去夢幻世界那個?」沒有放開亞瑟的手,阿爾弗雷德問,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非常響亮。
「我不……」
「其實HERO那時候說了謊,其實HERO也非常想去,只是妒忌他只邀請你一個。」打斷亞瑟忙著否認的說話,儘管他知道亞瑟看不見,但他還是勾起了一個微笑「因為那聽起來很酷。」他收緊了手指,然後感覺著暖意從他們相貼的指掌間慢慢滋長。
然後他想起,小時候他曾經害怕跟別人牽著手會使對方得知他的想法,然而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即使你跟他人再密不可分,你還是不可能潛進他的心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他們身下這兩張並排在一起的床,你可以把它們放在一起,你可以掩蓋那道裂縫,但它們永遠都無法變成一體。
「……快睡吧,笨蛋。」
「嗯。」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說「晚安了。」
聽著亞瑟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阿爾弗雷德悄悄的握緊他的手。他沒有告訴過亞瑟,小時候他之所以會跳著腳說亞瑟夢見精靈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並從此堅持要是他們睡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得牽著手,好讓他也看得這個精靈才會相信他,那很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害怕。
他一直堅持要緊緊的牽著亞瑟的手,是因為只有這樣做,他才不必害怕亞瑟一旦決定離開,他會忘記把他一起帶走。
三、
當聽見天台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的時候,阿爾弗雷德連眼睛也沒有睜開。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在上課的鈴聲一響起便瞬間決定要蹺掉上午所有課堂的阿爾弗雷德躺在地上感受著這個月份難得出現的暖和陽光。昨晚他難得的睡得不錯,而在快將天光的時候被調成震動模式的鬧鐘啟動的時候他也幾乎沒有賴床。
他很久之前便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亞瑟在他家留宿、而恰巧前一晚他的父親在家裡喝得爛醉的話──這幾乎是每次都會發生的事情──他便會悄悄的在亞瑟醒來之前往他家跑一趟。
亞瑟的家就在他家的對面,在清晨的時候他會拿著亞瑟家的鑰匙進去,看看有什麼是得在亞瑟過來之前清理掉的。有時候他得丟掉再次出現在地板上的空酒瓶,或者是把柯克蘭叔叔從嘔吐物扶起來,免得他會嗆死自己。
在離開之前,他會小心的看一下他有沒有漏掉些什麼,最後才把門鎖好溜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在鬧鐘響起的時候跟亞瑟一起起床。他知道他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每當他跟著亞瑟沉默的回到他的房子,他還是會慶幸自己最少能讓亞瑟減少一點難過。
但有時候他會想,這或許也是代表他無法為亞瑟做到更多。
「阿爾弗雷德?」
「品學兼優的學生會會長親自來抓人了?」在聽見亞瑟小心翼翼的走近之後,阿爾弗雷德才睜開眼睛,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看來HERO只好就範了?」他一骨碌的坐直身子,然後盤腿坐好「HERO可不是在偷懶,」他指著丟在不遠處的作業說「HERO有帶功課上來做的喔☆」
「別告訴我那是貝爾瓦德老師給你們的讀書報告。」瞇著眼睛說,亞瑟也盤腿坐了下來「我相信你也聽說過新來教電腦課的愛德華•馮•伯克老師已經把你們發明的小花招給破解了,」他露出一個微笑,而這個微笑總是讓阿爾弗雷德感到溫暖「所以我想你不止這份功課要完成。」
「亞瑟你應該早點跟HERO說嘛──!」手忙腳亂的把記事本拉過來,阿爾弗雷德哀號著他還有最少三份功課是用被改了電腦代碼的空白文檔暫時充數。在亞瑟以為他會乖乖的回去的時候,他停下了手,然後把記事本蓋了起來「好吧,」他宣佈道「HERO決定連下午的課都要蹺掉。」
「阿爾弗雷德!」
「不公平,」嘟起了嘴巴,阿爾弗雷德指出亞瑟為什麼會在這個應該是上課的時間出現在天台的原因「明明你也蹺掉了體育課。」
滿意的看著被抓了個現行的學生會會長整個人僵住了,阿爾弗雷德哼著歌躺了回去。要不是怕路德教練會拿著刀在他家門口等他,或許他可以連放學後的練習都蹺掉。他合上眼睛,有點遺憾的想。那麼他就可以爭取時間把那幾份功課都做完。
又或許他可以在下課之後陪著亞瑟回家,弄一頓下午茶,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做完他們明天要交的功課。他們可以過一點正常而平靜的時間,在亞瑟的父親終於記起要回家之前裝著一切都像看起來一樣好。
「亞瑟?」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德睜眼轉頭看著一直沒有作聲的亞瑟,這才發現對方已經拿起其中一本他堆在旁邊的作業來看。他往亞瑟那邊挪了挪,自然而然的伸手握著亞瑟的手。
「……阿爾弗雷德,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順利升上高三而沒有被強制留級。」沒有掙開阿爾弗雷德的手,亞瑟露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眉毛皺成一團,而這總是讓阿爾弗雷德想起被擠到一個狹小空間的毛毛蟲。
「嘿這樣說也太過分……」
「什麼叫做地震產生的原因是因為有怪獸在打架而你──世界的英雄──因為被困在課室裡、所以無法前往及時救援?」瞪大了眼睛,亞瑟一字一字的說。他拿過另一本筆記簿翻了翻「還有,阿爾弗雷德,你不能因為上星期健康教育課說過氣胸,便拿這個來隨便敷衍提諾老師的。」他嘆了一口氣。
抗議的說話本來已經滑到唇邊,但當阿爾弗雷德聽到亞瑟提起他那份作文課的作業的時候,他就覺得那份輕鬆的心情像某種他抓不住的液體在他沉默的破洞裡溜走。
他知道亞瑟指的是哪份作業,也清楚記得自己究竟這個答案是對應哪一條問題。請試著找一樣東西來比喻人生。他默唸道。這幾個字彷似某種記印一樣在他的腦海中冒出。
沒有人知道他花了多大的氣力才敢於把自己的想法寫進作業簿裡。收到作業之後應該會覺得很驚訝的提諾老師不會知道,亞瑟也不,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HERO才沒有這樣做呢。」他低聲說,聲音細微得就像在試圖掩沒一個秘密。
他想起代放了產假的老師上健康教育課的伊莉沙伯小姐是這樣說的:氣胸是一種氣體在胸腔裡引起的肺萎縮。一般氣胸的形成是由於肺部有一個破洞,吸入的空氣從洞裡進入胸腔,佔據原本肺部的空間,擠壓肺部而造成的症狀。
那可以致命的。她說,手裡拿著的指示筆在肺部的圖片上投影出一個紅色的光點,彷如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那個人越用力吸氣,那麼他的肺就會萎縮得越快。換言之。她說。他會因為呼吸得太多空氣而窒息死亡。
「阿爾弗雷德?」
「……那是因為HERO是HERO啊。」笑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最後這樣低聲說「一切反對的意見都不予承認呢。」他把兩人相握的手遞到唇邊,然後輕輕的親吻了一下亞瑟的手。
當他看到那道題目就馬上想起這個狀態。他想起亞瑟的眼淚,酒精、藥片和那些本該完整的碎片,他想起那些把亞瑟本該能夠擁有的一切被這些壓迫得不成樣子,他想像得了氣胸的人拼命呼吸空氣,然而那原本應該是維持生命的必要元素卻一點點把他置之死地。
而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生命其實真的跟這種倒楣的症狀沒有分別。他的意思是,它們都說明了儘管你之後能做對每一件事情,你也無法改變那件事從一開始便是錯的事實。
四、
或許連亞瑟也沒有發現,阿爾弗雷德總是喜歡親他的手。
在那些時候,阿爾弗雷德總是放任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懂得魔法的英雄,他的吻有某種無法解釋的治療能力,他想像當自己親吻亞瑟,那個吻便能從指尖一直到達他的心底,奇蹟地治好那些有形和無形的傷口。
他一直放任自己想像他終有一天能治癒亞瑟的傷痛,他想像著,直到他無法不再次失望為止。
五、
『你今天下課後會直接回家?』
『HERO今天有練習呢。』
『哦,我正打算先去一趟圖書館,本來想叫你自己回去的。那我們回家見吧。』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看著手機屏幕裡顯示亞瑟的回覆。他有這麼一瞬間考慮著要不要發一條訊息回去抱怨說『亞瑟你這樣問不是為了想邀請HERO一起回去的嗎』,然而他幾乎可以看見亞瑟只會讓他滾,所以最後只好扁扁嘴巴作罷。
把書本和其他文具都掃進背包裡,他思考著要是在去體育館之前先到圖書館的話還來不來得及。說不定他還可以說服這陣子一直在圖書館找不同大學的資料的亞瑟順便把報名表全部多印一份給他。
那就可以省下很多時間。阿爾弗雷德想。反正他沒有想過要不跟亞瑟唸同一間大學,而且不需要離家搬到宿舍的大學也只有幾間,只要他接下來認真唸書的話應該都能考上。把背包背好,他從桌子旁的掛勾拿過裝有游泳物品的袋子。
亞瑟說過他大可以去唸遠一點的學校,完全沒有必要跟他一樣,然而阿爾弗雷德知道他明白自己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因為亞瑟沒了HERO不行啊。他當時是這樣回答的,帶著一如往常的燦爛笑容,而他想,這很可能是真心說話。
「阿爾弗雷德?」
在阿爾弗雷德打算離開課室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叫住了他。他回頭,看見自己的班導、同時兼任芬蘭語和作文課老師提諾•維那莫依寧拿著文件夾站在他背後,他後面還跟著一個人。
「提諾老師?」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微笑。提諾是學校裡最受歡迎的老師,那次他帶回來的小狗花雞蛋也深受大家的喜愛。然而當他看清楚站在提諾後面的是誰的時候,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幾乎想拔腿就跑「呃,貝瓦爾德老師……」
糟糕。他想。要是現在跑掉的話貝瓦爾德會不會把他抓回去塞進餐廳的雪藏櫃裡?
「別緊張,」似乎是看得見他的臉色馬上變了,提諾笑了笑「他不是來追你的功課啦,我跟他提過校隊近來多了練習,所以你可以先花時間做了其他已經過了期限的功課。」站在他背後的貝瓦爾德冷著一張臉點點頭,而阿爾弗雷德無法停止為這兩位都是來自北歐的老師卻有完全不一樣的氣場的事感到驚訝。
「嗯,謝謝你,那我還是先走了,練習快要開始了……」不自然的動了動,他微笑了一下,也不管自己想要開溜的企圖有點過於明顯。
「好吧,那我們也不阻你太多時候,長話短說好了。」提諾微笑了一下,從手裡的文件夾抽出一疊紙來。他把它遞給阿爾弗雷德「這間大學希望我們高中推薦一些有運動潛質的學生給他們,我跟其他老師談過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貝瓦爾德「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可以推薦你。」
他接了過來翻了翻,然後看見上面印著某個很眼熟的大學的校徵。他皺了皺眉想了一下,當他想起那是每一個運動員都希望進入的、在全國無論是師資、訓練方式和運動排名都是頂尖的學校時,他驚訝得張大嘴巴。
「真的嗎?」阿爾弗雷德興奮的問道,拿在手裡的計劃簡介被他捏得皺了起來。
沒有一個夢想當職業運動員的學生不希望能進入這間大學唸書,更別提這是其中一間就在他們小區附近的學校。阿爾弗雷德本來已經不抱希望,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成績遠遠不夠能夠考進去,即使他是學界最被看好的游泳健將也無法替他掙到足夠的分數。
但現在說不定他可以說服亞瑟他們可以一起唸這間學校,他們會一起上課,在校園裡吃飯盒,當他們畢業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行畢業禮。他想。他們會一起實現夢想,然後他們將會永遠都在一起。
「對,」點點頭,提諾帶著溫和的微笑說「你要做的只是填好申請表,推薦信我們會為你準備。要是你有什麼問題,你都可以直接來找我,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謝謝你!」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阿爾弗雷德大力的點點頭。一定要馬上跟亞瑟說。他想,想像著亞瑟待會會露出一個怎樣的驚訝表情。他幾乎已經開始想像過了暑假之後他會以推薦生的身份成為大學生,他會接受最嚴謹的訓練,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離開亞瑟便得到這一切。
「對了,獎學金的數目也包括了宿舍的費用,所以你不需要擔心要額外付這筆錢。」
正掏出文件夾打算把資料放好的阿爾弗雷德愣了一下「我打算通勤,」他說,他記得這間大學只是距離他們的小區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而且由於是學校的關係,所以也有不止一輛公車能夠直達「我沒有打算要住宿舍。」
「你打算住在外面?」這次倒是從剛才起一直沒有作聲的貝瓦爾德開口,他的聲音總是讓人想到北極圈的冬天「還是在那個州你有親戚的地方可以借住?」他皺了皺眉「但州分校那邊有足夠的宿舍,而且要是你得每天練習的話,住在宿舍會方便一點。」
「州分校。」阿爾弗雷德重覆了一遍,他拿在手裡的文件夾還停在半空「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進的並不是在近郊本部的學園,而是得乘三個小時飛機才能到達的分校。」
「對,」提諾點點頭「你有什麼考慮嗎?你放心,即使是密集式的訓練,一年你還是有幾個星期可以回家的。」
有這麼一瞬,他聽見心底裡有聲音告訴他三年並不是一段長時間,而亞瑟也一定可以應付得來,更何況他可以常常回來。
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他聽到那聲音這樣說,甜美得像他小時候得到過的那片蛋糕,那時候亞瑟也告訴他自己不需要他的分享。我沒問題的。他是這樣說的。下一秒當他發現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並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恥。
「我……我得回去想想。」最後他扯開了一抹笑,他對上提諾淡紫色的眼睛,然後他疑惑細心如他會不會一眼便看出他在說謊「你知道,我……我怕現在下決定會太倉猝。」他說,聲音卻單薄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我心裡還有其他計劃。」
「當然,你可以再考慮一下。」頓了一下,提諾說「不用擔心的,經這個計劃推薦的學生幾乎百分百可以獲得取錄,」他伸手拍了拍阿爾弗雷德肩,微笑道「我知道你很想去,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不是嗎?當你見識了這個世界,你會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的。」
「……嗯,」他低聲說,沒有回答提諾的說話。他把那疊紙對半的折了又折,然後收進背包的前格裡。他想或許只要他折得夠小,那麼這個他捨不得、卻不得不放棄的夢想就會像魔術一樣消失不見。他盯著拉鍊的位置,然後幻想下次當他打開這一格,他便已經忘記今天的對話和他冒起過的念頭。
「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最後他抬起眼這樣答應道,卻懼怕他會無法說服自己這真的只是一個敷衍的謊言。
六、
當哨子聲尖銳的響起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奮力的一蹬,幾乎沒有濺起水花的進入水裡。
冰涼的池水瞬間把他包圍著,那種從氣味到流動的溫度熟悉得讓他感覺像回到了家裡,他閉上眼睛,在距離水面一段距離、靠近池底的地方踢腳划水,巧妙的讓身體隨著還未消失的動力毫不費力的往前滑進。
他知道今天的練習才剛開始,他前幾天私自溜走的行為也會讓路德教練加重他的練習量來當懲罰;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打算保留體力。這是他應得的。他想,在經過今天的事之後。
而且運動本來就是挑戰人體機能和意志極限的活動。他想,浮上水面的瞬間他便側頭大口的吸了一口氣,他抬起手臂快速的划水,身體的協調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只有在這裡、當他像被什麼追趕著一樣奮力的往前游去,他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
也只有在這裡,當他無法控制他腦中那叫囂著讓他馬上離開所來自的地方的念頭時,他才不必感到內疚。
七、
阿爾弗雷德和亞瑟習慣在放假的時候到遠一點的超級市場採購日常物品。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不會坐公車,反而會花上兩個小時從家裡走路來回超級市場位於的大型購物城。亞瑟那總算能在加油站維持一份兼職工作的父親在假期的時候多數要上班,那也是為什麼亞瑟會答應這種算是完全沒有效率的採購活動的部分原因。
因為跟你去買東西根本就是光是阻止你把一些根本不需要的東西放進購物車。亞瑟是這樣宣稱的。那樣倒不如等我自己去買。然而當遇上好幾個星期他們誰都沒有空買東西的情況之後,阿爾弗雷德的怪力便派上用場,那些時候即使是亞瑟也得乖乖的找上他一起去購物。
其實阿爾弗雷德也不是真的喜歡購物,只是這是少數能說服亞瑟走出家門或者學校之間的循環的原因。這可能會是一個好開始。每當走在那些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的貨架走道的時候,阿爾弗雷德總是忍不住這樣幻想。說不定下次亞瑟會答應跟他到鄰鎮度週末。
他希望哪一天當他們完全從陰影走出來,他們會驚訝的笑著發現原來第一步是從這裡開始的。
「還有蔬菜和飲品。」看了看購物車上的東西,亞瑟這樣宣佈道,把阿爾弗雷德喚回神來。他總是記得清楚要買什麼,也對一些品牌商品的優劣也瞭若指掌,於是他從來不會為他的父親買那些沒有效果的解酒藥片,而是到亞洲商品區買一些奇怪的植物來熬汁放在冰箱。
「買了咖啡沒有?」從長長的購物清單裡抬起頭,阿爾弗雷德問,然後把那張幾乎比他手臂更長的紙揉成一團塞進口袋「HERO的咖啡快喝光了。」
「我不是讓你用一半新、一半舊的咖啡粉來泡的嗎?明明你一大清早就會喝兩杯咖啡,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你還會在上課時被貝瓦爾德老師抓到你在睡覺。」沒等阿爾弗雷德抗議,亞瑟反了個白眼說「很好,你是去了夢境解救需要英雄幫助的人吧,謝謝你的解答。」
「當然☆」作了一個亞洲島國出產的卡通女主角的V形手勢,阿爾弗雷德哈哈的笑著。看著亞瑟被旁邊的貨架上的小瓶子吸引了目光──當然他也那也可能只是亞瑟不想理會他──他好奇的探頭看了看「看什麼?」
「我在想要不要買材料烤一個派給馬修。」微微瞇著眼睛,亞瑟盯著那些包著不同的標籤的瓶子說「但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楓糖口味的蛋糕食譜。」
「你可以直接買一瓶楓糖送給他。」想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提議道。儘管他不算是一個好哥哥,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生弟弟被手造蛋糕毒死這種事情他也是不會做的「說起來我也很掛念上次他做給我們吃的薄餅。」
「去你的。」把不合適的瓶子放回貨架,亞瑟說。
「對了,」推著購物車,阿爾弗雷德裝著沒有聽見亞瑟的說話。他轉了轉眼睛,想起上星期他們班的提諾老師提起過他們可以報名參加大學的夏令體驗營「夏令營那個你打算選哪個學院?HERO還沒選定,不然我們乾脆選同一個就好?」
「啊,那個,」亞瑟想了一下,點點頭「的確很吸引,但我不會去。」
「但這是很難得的機會。」阿爾弗雷德指出「你可以到那裡試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環境,還有上課方式。」這是一個好開始。他想,卻沒有說出口。
「不,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亞瑟皺起了眉說,他搖搖頭,卻不知道是無法相信阿爾弗雷德提議、還是只是對手上的精油材料表示無法接受「我沒可能離家這麼久。」他說「我想你可以自己去,反正只是兩個星期的時間。」
「又或者你可以試試不要管你的父親。」當阿爾弗雷德聽見說話無法自控的衝口而出,他已經無法把這種如同致命病毒一樣在空氣擴散的音節收回來。他睜大眼睛,卻不曉得要用什麼說話才能補救。
「你也是這樣想的吧。」當阿爾弗雷德想出可以說的話之前,亞瑟抬頭看著他,森林色的眼睛裡泛著阿爾弗雷德再熟悉不過的自我防衛情緒。每次當他覺得會受到傷害的時候,他就會架起這道厚牆,把自己以外的人都隔絕開來。
「我知道,你討厭這種事情,你討厭所有需要耐心的事情。」他僵硬的說,每次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阿爾弗雷德都覺得自己像被他從身邊驅逐出去一樣「不要緊,我知道你終有一天還是會走的。」
有這麼一瞬,阿爾弗雷德以為亞瑟發現了那件事,他想像前天自己讓亞瑟他背包拿出記憶棒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那份東西,而這讓他感到那疊紙張像某種滾燙的鐵片一樣灼痛他的皮膚。他張開嘴,想要解釋,然而下一刻當他看進亞瑟的眼睛,他才醒悟這其實無關他把那份資料留了下來的事。
然後他痛苦的明白,那只是純粹因為亞瑟到今天都無法相信他。
「我……」
「算了吧,」在阿爾弗雷德說完之前,亞瑟呼了一口氣,結束了這個話題「我不想談這個。」
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再次彎腰看著擱在貨架上的食用精油,他睜大著眼睛,感覺著那未說完的話哽在他的喉嚨,使得當他吸進一口氣,他就感覺到整個人彷似要被撕裂開來一樣。
花了這麼多年,他學懂了怎樣才有可能保護亞瑟不受傷害:他知道自己不能說錯話,不能讓亞瑟知道有某些時候即使是他也會想逃避。他一直把這些都做得很好,但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夠讓亞瑟停止傷害自己。
「……怎麼會。」最後他走了過去,親了親亞瑟的鼻尖說。他的雙手在身側握成拳頭,指甲深深的陷進掌心,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停止顫抖,也只有這樣做,他才能告訴自己痛楚並不是來自他的心「對不起。」他說。
「但我才不會走呢。」他抱著亞瑟喃喃的說,他慶幸亞瑟沒有掙開他,不然他很可能會無法控制自己哭泣起來「要是你不想去的話,那我們就不要去好了。」他說,然後他感覺到亞瑟很慢很慢的點了點頭。
阿爾弗雷德曾經祈願了一萬次希望亞瑟能相信他,但其實他知道自己並不真的心存希冀,因為他知道,即使再堅強的人,也無法承受一萬零一次失望。
八、
最終他們還是買了烤派的材料回家,路途上除了必要的對話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交談。
把所有東西都分類放好之後,亞瑟便拿過圍裙走到廚房開始準備烘焙。在客廳裡把咖啡補充裝倒進罐子,阿爾弗雷德猶豫了一下,最後放下手上的咖啡罐子,也跟了進去。
「需要幫忙嗎?」撥開分隔廚房和起居室的布簾,他問。亞瑟已經開始在收拾剩下的預製派皮,料理台上的麵粉也被掃在一起。阿爾弗雷德看見烤箱已經在運作,桌面上的罐裝藍莓的瓶蓋還沒關好,帶著水果甜味的糖漿在燈光下充滿光澤。
亞瑟沒有答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讓阿爾弗雷德進來。
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阿爾弗雷德拿起開了的派皮包裝紙用夾子夾好,再放進冰箱。他瞄了一眼亞瑟,後者正專心的看著亮著黃光的烤箱。
「或許亞瑟你可以考慮當一個老師。」阿爾弗雷德突然開口,他用掛在冰箱的毛巾擦了擦手,略帶粗糙的質感帶走清水的微涼「或者料理師。」他說。而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用這種話題來當開場白。
「……你總是說我浪費食材。」就在阿爾弗雷德以為亞瑟不會理會他的時候,亞瑟開口,阿爾弗雷德意外的發現他的聲音裡沒有怒氣「更何況只有你可以當插畫師嗎?」他看了他一眼「我的志願可不是專利申請書。」
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笑了笑「當然不是。」他伸手接過亞瑟手裡的碎巧克力瓶子,他沒有問究竟為什麼藍莓派要用這個「HERO想,或許HERO可以當電腦工程師呢,」他說,語調輕快得像已經夢想成真「然後在一次巧妙的破解駭客陰影之後,就被提拔當上國防部長。」
「拜託,我不得不懷疑你是依靠作弊才能通過上次的政治課考試。」反了個白眼,亞瑟說,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轉身靠在料理台上,說「但我想進入政府工作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能我們可以考慮一下唸法律。」
「對,」點點頭,阿爾弗雷德愉快的笑著,他想像著那個像夢幻一樣完美的將來。他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曾經有過這種感覺:你可以想像自己可以成為些什麼,同時卻也知道自己無法做到「或許到時你可以當HERO的秘書。」
「去你的。」
「亞瑟。」頓了頓,阿爾弗雷德喚。他看著亞瑟的眼睛「我是不會走的。」最後,他這樣低聲說。
每一次他總是希望這一次──只是一次也好──亞瑟能相信他所說的說話,他總是希望他會對他想要為他描繪的將來有所期待。我不會拋下你一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他想,而他總是望的希望亞瑟能夠明白。我愛你。
眨眨眼睛,亞瑟張了張嘴,阿爾弗雷德不曉得他想說的是他知道了、還是只是想追問這種承諾是不是有期限。他只是看著他,但當叮的一聲響起,亞瑟一轉頭,阿爾弗雷德就知道他不會知道答案「烤好了!」亞瑟說,然後抓過手套戴上,急不及待的開打冒著熱氣的烤箱門。
「……阿爾弗雷德你看!」就在阿爾弗雷德想開口安慰亞瑟或許他們下次可以試試免烤的甜品,亞瑟就已經拿著防熱烘焙手套把盤子從烤箱拿了出來,然後高聲的叫道。他把盤子遞到阿爾弗雷德的面前,興奮的說「成功了!」
「這超棒的。」阿爾弗雷德衷心這樣說,他知道自己說的並不止那個像奇蹟一樣不需要被馬上丟進垃圾桶的藍莓派。其實這個派並不是真的這樣完美,有點變成暗色的表面顯示著火力還是有點太大。但這不重要。阿爾弗雷德想。即使這個派像以前亞瑟烤過的那些一樣都沒關係。
亞瑟一臉興奮的拿著盤子,他的鼻子還沾著點雪白色的麵粉,甚至頭髮還黏著用來裝飾派面的彩色巧克力碎,但他彷似完全不曉得,只是拿著這個難得沒有被他烤成焦炭的成品,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燦爛。
阿爾弗雷德看著他,他已經記不起來究竟他是什麼時候愛上亞瑟的,也已經無法確定他是什麼時候起便決定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人。他可以說出一切亞瑟喜愛和討厭的事物,也能清楚了解他所有沒有說出口的說話;他閉著眼睛就能數得出他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他甚至可以憑空便描繪出他的容貌。
再年輕一點的時候他不知道那代表他愛著他,他只知道他沒辦法忍受看見亞瑟流淚,當亞瑟受到傷害,他會跟著他一起心碎。他至今仍然無法明白為什麼亞瑟的父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他以為即使他到最後還是不能想明白,他還是可以說服亞瑟他不會這樣做。
阿爾弗雷德曾經真的以為他可以成為那個拯救亞瑟的英雄,他想像過他們就像綁在同一條繩子懸掛在懸崖的人,在凌厲得會割傷皮膚的大風裡,他們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他想像在那條繩子斷掉之前,他會奇蹟的想到辦法把他們兩人都平安救回地面的方法。
或許他們會如像電影的情節一樣得經歷像繩子慢慢被磨蝕的危機,但最終他們都能得救。他只是沒有想過,儘管他不願意相信,但他還是有可能會失敗,在他們得救之前,他也有可能無法說服亞瑟再堅持下去。
於是不曉得什麼時候起,他發現自己面前只剩下兩個選擇。他有一柄刀子,他可以如亞瑟所願,他可以放手讓本來就一直在下沉的亞瑟掉下去,然後獨自一人在這個深淵裡爬出來。
他想起每次當他明白自己無法拯救亞瑟的時候,他總是有一剎那會害怕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跟著沉下去。他掙扎著想要呼吸,卻同時不想放手;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很愛他,他很希望可以跟他在一起,但他就是無法拯救所有人。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或許他還可以有另一個選項。他想,看著亞瑟開始翻著沾著麵粉的食譜盤算著下次要做什麼料理,他的臉上出現阿爾弗雷德很久沒有看見的閃閃發光的表情。因為其實面對著這種無法解決的兩難,他還有一個選擇:既然他還是可以選擇割斷繩子的任何一個部分,那麼他最少可以選擇陪亞瑟一起掉下去。
這聽起來很可怕。他想。但他真的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可以不需要放手讓他獨自一個。
這聽起來或許有點難以置信,但事實是如果你足夠深愛一個人,你便會願意為他放棄希望。
九、
在收拾好碗盤、把明天要送到宿舍的藍莓派放進冰箱,阿爾弗雷德才洗澡準備睡覺。
亞瑟比他早洗完澡,所以當阿爾弗雷德回到房間的時候看見他已經關了燈窩進床上,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他伸手摸了摸門邊那個暖氣的開關,確定亞瑟沒有像上次一樣錯誤的設定了時間掣,使得他們兩人都在半夜冷醒。
「……你來了?」
「嗯,」輕輕的應了一聲,阿爾弗雷德握了握亞瑟向他伸來的手「夠暖嗎?」他問,然後在亞瑟模糊的應了一句之後便躺了下來。他鑽了進被子,小心的沒有讓冷空氣吹進來「那快睡覺,明天還要上學的呢。」
「阿爾弗雷德,」在黑暗中,亞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矇矓,而阿爾弗雷德知道那是因為安眠藥的藥力開始發揮「我在想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他低聲說,平日清脆的聲音顯得模糊一片「要是一切都能好起來……那就好了。」
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的阿爾弗雷德瞬那間睜大眼睛,他用手肘撐起身子,看著睡在旁邊的亞瑟。在他以為亞瑟會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才發現亞瑟已經睡著了,均勻的鼻息在在寂靜的房間像催眠曲一樣平靜。
眨眨眼睛,阿爾弗雷德躺了回去,很小心的沒有吵醒剛進睡的亞瑟。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從半掩的窗簾透進的月光淡淡的映在開始有點脫落的油漆上,然後他試圖想像要是他們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話會是怎樣。
或許亞瑟不會當上老師。他想。他可能可以當上一個脾氣很壞的插畫師,還有三個讓人很想捏死他們、但在關鍵時候會不惜一切保護弟弟的哥哥。而他自己就可以當一個網絡保安工程師,在放假的時候,他可以訂一輛車子載著亞瑟去大峽谷遊玩。
又或者他們會成為醫生,然後在一間只有兩層的房子裡替人看病,他們會用手洗衣服,然後在生日的時候吃一個熒光藍的蛋糕。
他凝視著亞瑟熟睡的臉,想像著那些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出現的情境,那些畫面像抓不住的碎片一樣鋪天蓋地的掠過他的腦海。他想像著他們或許能夠擁有的另一種人生,律師、插畫師、網絡保安工程師,每一段都可以讓他們經歷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它們的共通點是每一個故事裡他們都不曾破碎。
他想像那些畫面,想像著那些在他來得及抓住之前就已經變成碎片的東西,他一直想,直到他被這些邊緣尖銳的碎片所覆蓋,直到他覺得這些碎片統統陷進他的身體,使得他無法呼吸為止。
最後在亞瑟的平穩的呼吸聲裡,他小心的把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裡,放任自己無聲的哭了起來。
-END-
(7 July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