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
眨眨眼睛,格瑞斯這才回過神來。糟糕了,二哥好像又炸了我的門。他想,卻發現自己的思緒跟眼前的事物一樣散渙得難以聚焦。搖搖頭試圖把這種不適的感覺甩出去,他覺得自己是時候要習慣這種像住在地雷區的生活了。在各種意義上的。他想。
把椅子移後一點,他打算出去看看自己的門板還能不能拿回一點木屑來再加工造一道新的,然而他一抬頭,就看見亞瑟正安靜的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有著跟自己相同髮色的腦袋垂下,似乎已經睡著了。
「亞瑟?」格瑞斯喚自己的么弟「你這樣坐著睡會著涼的……」伸手想著要搖醒對方,但當他的手碰到亞瑟的肩的時候,亞瑟身體一歪便整個人摔倒在地「亞瑟!」吃了一驚,他跳起身,繞過辦公桌想要看看自己的弟弟有沒有事,卻瞥見面前一整排精裝書的書脊被鋪上某種混濁的血紅。
愣了一下,他低頭,剛好對上亞瑟那雙大瞪著、已經沒有半點生氣的綠色眼眸,那從額頭不規則的傷口流淌下來的血鮮紅得觸目驚心。
格瑞斯下意識的退了一步,回頭張望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應該沒有狙擊手,靠近亞瑟的位置的窗子也沒有破裂。要馬上通知上司。叫救護車。許多念頭同一時間出現,他一邊快速的思考,一邊伸手想要拿過桌面的電話撥打到醫院,卻不慎把手重重的敲在辦公桌的邊緣。
吃痛了一下,他抬起手,然後便驀然明白為什麼他看不見任何一道玻璃窗有子彈穿過的痕跡。
他愣了愣,不可置信的盯著手裡握著還冒著硝煙氣味的槍,它卻像沒有像某些九流的奇幻電影一樣就此消失不見。這一定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玩笑。恍神間,他想。要是被他找出是誰做的他一定會斃了他。他一直想著,直到混亂的念頭塞滿思緒直到他無法思考。
然後他抬起手,把槍抵在自己的頭上。
「格瑞斯!」
被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格瑞斯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並不是身處在家裡的書房內,面前也沒有被血染得一塌糊塗的書本或者是被自己殺死的么弟的屍體。只是惡夢。揉了揉額角,格瑞斯嘆了口氣。可能最近的壓力有點太大了。
這樣想著,一轉臉,他卻被那近得幾乎貼上來的臉和那雙放得大大的碧綠眼睛嚇了一大跳「二哥!」難得失去冷靜的大喊一聲,格瑞斯跳了起身,他覺得自己真的早晚會被自己這個兄弟弄死「你無聲無息的站在這裡幹什麼!」
這才退了一步,在各種意義上可以讓人看見上帝的帕特利克嘟了嘟嘴巴。
「什麼啦,我明明有喊了你的,」在格瑞斯對面的扶手椅坐了下來,帕特利克嘟著嘴巴說「你聽見還反應大得幾乎要掉下椅子呢。」從茶几上拿過杯子,他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嘛,我好像有什麼沒聽見呢。」
「對,真感謝你把我從惡夢喚醒。」反了個白眼,格瑞斯決定還是不要讓事情發展到自己二哥拿出火箭炮來試試耳朵是不是有問題會比較好。呼了一口氣,他重新坐了下來,感覺心跳慢慢的回復正常「謝謝你啦。」
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夢境太真實。捏了捏鼻樑,他想。他的頭和耳朵到現在仍然隱隱作痛。
沒有再說什麼,帕特利克只是眨眨眼睛「來喝杯茶?」他忽然提議道。沒等格瑞斯回應,他從精緻的白瓷茶壺裡倒出茶,然後把冒著熱氣的杯子遞給自己的弟弟。
「喔,謝謝。」有點吃驚的挑了一下眉,格瑞斯很識趣的沒有問那些茶葉是不是從亞瑟家打劫回來或者是二哥你是最近是不是對毒理學產生了興趣。淺淺的嚐了一口,他意外的發現帕特利克原來還能泡一手好茶「挺好喝的。」他讚道。
「當然。」滿意的笑了笑,帕特利克眨眨眼睛「你最近幹什麼啦,」他問「剛才我只是去泡茶,一回來就看見你睡著了,還冒了一頭冷汗的。」歪歪頭,他無辜的微笑「怎麼了,你夢見自己要被上司賣到保姆中介公司了嗎?」
「還沒有。」再喝了一口茶,格瑞斯嘆了口氣,他不會告訴他二哥其實他真心覺得要是被賣了去當保姆或許他的生活會過得更和平一點「不,我也沒有夢見你們惹上了外星人然後指派我當你們的地球特使。」頓了一下「只是一個荒謬的夢。」低聲說,他這樣概括道。
「噢。」
「好了,謝謝你的茶。」把杯子放了回去,格瑞斯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擱在我的郵箱裡的電郵快可以實體化了……慢著,」突然想了到什麼,他瞇起了眼睛「你叫我來,不是因為你玩遊戲機的時候不小心按錯了導彈發射器的按鈕現在瓊斯被炸掉了頭之類的事情吧?」
「才沒有這種事情。」扁了扁嘴巴,帕特利克說「只是想起很久沒有兄弟茶聚而已。」
那樣聽起來更可怕了。格瑞斯想。他當然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微笑了一下「好吧,敬和平的日子。」拿起茶杯,他半開玩笑的說。放下杯子,他拿起就這樣搭在椅背的外套,隨口說道「對了,想不到你沒有叫大哥和亞瑟呢。」他笑了笑。
「……亞瑟。」帕特利克重覆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說些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看著格瑞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怎麼了……」
「沒事的,沒人會發現的。」帕特利克走過去,握著他的手。他手裡溫熱的溫度是這樣熟悉,然而他卻說著格瑞斯無法明白分毫的說話「你不是故意殺死他的不是嗎?你只是一時衝動才開槍的……」
「慢著,」退了一步,格瑞斯沒由來的感覺一陣寒意「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他勉強扯起嘴角想要嘲笑他的兄弟,然而他感到那種弧度幾乎使他的臉撕裂成兩半。他驀然的想起那把亞瑟慘白的臉劃分成兩邊的血痕,想起手上的槍,他甚至還能嗅到滿室的血腥和硝煙。
搖搖頭,格瑞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他想說我怎可能會殺掉亞瑟,即使那傢伙一點兒也不討喜、也總是想盡辦法想要剝奪我在國家的地位,他甚至不會叫我哥哥,
但他是亞瑟‧柯克蘭,是我的弟弟啊。
「格瑞斯!」雙手緊緊的抓住格瑞斯的雙臂用力搖晃,格瑞斯回過神來,看著帕特利克焦急的道「沒關係,你不想想起也沒關係的,這是意外,是他挑釁你說不讓你離開才這樣的,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好嗎?」
「……大哥呢!」猛地抬起頭,格瑞斯驀地想起由始至終帕特利克都沒有提起過大哥。這不合理。他想。這傢伙可是會抓緊每個機會死黏著大哥不放的,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退了一步,卻不知自己彷似某個在妄圖砌回正在逐點失序崩潰的世界的瘋子。
「沒關係,」勉強笑了笑,走到門邊的格瑞斯說「我知道他有來,我自己去找。」說著便跑了出去。
「格瑞斯!」
完全沒有理會帕特利克在背後大叫著,格瑞斯在長長的走廊上跑著,然後摔開每一道出現在眼前的門。他期待著他那個酒鬼大哥會從哪裡跳出來,背後跟著一臉不情不願的亞瑟告訴他這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因為大家覺得這樣很好玩。他們會說,然後他會如同平時一樣氣得半死。
於是當他打開書房的門,看見那摔落在地上變成碎片的酒杯,還有那從背對著房門的扶手椅上垂下的手,他只覺世界在他的眼前碎落崩塌。
慢慢的走了過去,格瑞斯看著他的大哥的頭低垂著,碎金色的頭髮一如往常的束著低馬尾,只有那從抿緊的唇間順著下巴淌落在衣服和長褲上的大片血跡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顫抖著伸出手,格瑞斯無法分得出究竟他的手、還是安德烈的臉更冰冷。
「……為什麼。」格瑞斯聽見自己冷靜的問道,他知道帕特利克已經跟了上來。
「……他一直問我亞瑟去了哪裡。」站在門邊的帕特利克說,他似乎低下了頭,使得聲音模糊不清「我不想的……但那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他說,抬起頭「我得保護你。」
「你在酒裡下了什麼。」沒有理會帕特利克的回答,格瑞斯一直沒有回頭,他只是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徒勞無功的想要抹去安德烈臉上的血跡。然後他想,那時候他也應該替亞瑟抹走那些血的。最少,他應該替他合上眼睛。
「……微型炸藥。」帕特利克低聲道「幾乎一喝進去就爆炸的了,他不會感到痛楚。」
「那你應該下在你剛才泡給我的茶裡。」慘然的笑了笑,格瑞斯站起身,轉身看著帕特利克。他看進他的眼睛,然後疑惑自己對著亞瑟怎會下得了手「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如果是我殺了亞瑟的話,你應該一槍轟掉我的頭的。」他看著他,手裡已經握著從茶几底拿出來的手槍。那暴力的傢伙總是說有備無患,而他第一次想那可能是對的「你應該下手的,帕特利克。」
「沒關係的,只要國家沒有滅亡,他們還會重生的。」這樣柔聲道,帕特利克朝他走近一步「只要等一下子,所有東西就會恢復原狀的了。」
「對,」眨眨眼睛,格瑞斯慢慢的點點頭「他們會重生,」頓了一下,他說「但那個安德烈•柯克蘭和亞瑟•柯克蘭都不會回來。」
然後他想起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便明白儘管他們並不會像人類一樣徹底死去,然而死亡仍然會奪走屬於他們的一些東西。比如記憶裡的真實感,比如曾經如此珍惜過某個人的那份心情。或許他們重生後將能想起一切,然而有某些東西卻會被永遠埋葬。
他們能記起死去前的一切,甚至能完美模仿自己的前生以致無人能揭穿,然而真相是他們卻只能像某個帶著前生記憶的人一樣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那些事情。
這或許比死亡還要痛苦。他想。那也是為什麼他們一直都盡可能把握那些彼此仍在的時光。
那個脾氣比酒精還烈的酒鬼安德烈、喜歡瓊斯到幾乎要倒貼把自己嫁過去卻總是不承認的亞瑟。他數算著他失去的一切。他的兄弟。他所珍愛的人。然後他舉起了槍。
他朝書櫃放了一槍,當帕特利克下意識的一轉臉,在髮絲揚起時,他便看見他的額側有一個猙獰的疤痕。然後格瑞斯便明白,明白為什麼他從剛才便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對他所做的事能冷靜接受的人就是帕特利克。叫格瑞斯真的不習慣。他想。還是小格比較順耳。
所以死去的還有帕特利克•柯克蘭。安德烈•柯克蘭、帕特利克•柯克蘭和亞瑟•柯克蘭。他默念著他那些已經不存在在世上的兄弟的名字,那些似乎有著稜角的音節把他的舌尖割得鮮血淋漓。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場巨大的錯誤是哪裡開始的,他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什麼原因讓他對亞瑟痛下殺手,他也不曉得原本的帕特利克是怎樣被害,而大哥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被那個總是黏著他不放的二弟殺死。
但他想他知道要怎樣做。露出一個微笑,他想。那是因為他總是當收拾殘局的人,這難不倒他,不是嗎?
「對不起。」他說,真心誠意的。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活下去,然而無論他怎樣努力說服自己,他發現自己還是無法這樣做。然後他想,那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要是他不跟著走的話,他的兄弟絕對有本事把天堂變成地獄。
而他想,他得負起這個責任直到最尾。
在帕特利克驚愕的目光下,格瑞斯把槍口指著自己的頭。然後他想起在那個該死的夢裡他也是這樣做,然而這一次,他有好好保證自己沒有半途而廢。
他笑了笑,然後扣下了扳機。
呯!
「咦好像要醒來了喔。」
「我還有很多文件堆著的!快點讓他醒來!」
皺了皺眉,格瑞斯睜開眼睛。眨眨眼,他看見三個人影圍在他旁邊,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他們還是沒有消失「二哥,」他一直數過去「大哥,還有亞瑟。」在他混亂間想著究竟這裡是不是天堂的時候,某種管線連著膠帶從他的額角掉落「……?」
「嘿,歡迎回來喔小格!當然還有生日快樂!」歡呼了一下,帕特利克擁抱了一下仍然腦袋一片混亂的格瑞斯。然後他放開了手站起來拍了拍他剛才才殺害的安德烈的肩,然後嚷著什麼類似都說小格捨不得爆我頭之類的說話,然後換來站在旁邊的亞瑟一記白眼。
「……。」手裡捏著奇怪的管線,多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格瑞斯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欸,小格別這樣嘛,這是能捕捉你當下最強烈的念頭、並把它變成虛擬實景的機器喔!」帕特利克說──而當下格瑞斯便知道一切都來自他昨晚得處理他幾個兄弟之前惹下的禍直到夜深的不滿──只見帕特利克瞥了亞瑟一眼,無辜的笑道「想不到第一幕就是爆了亞瑟的頭呢。」
「白癡!你不是死得比我更早嗎!」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處,亞瑟跳了起來「我才沒有因為他連作夢都想著分家、還因為我不答應所以殺了我而傷心呢!才沒有!」
「所以這是我死亡了便會結束的遊戲嗎?」看了手上的管線另一邊連接的大屏幕電視,格瑞斯告訴自己即使跟他們說什麼是私隱權或者是半夜摸進別人的家、還替那個人戴上奇怪的儀器逼他玩這種血腥遊戲是犯法的事情他們還是不會懂的「真有趣。」
「……咦,小格你沒事吧?」眨眨眼睛,帕特利克探了探弟弟的額頭。
「我還沒睡醒呢,」從床邊的暗格摸出槍──這次他保證可能讓他們腦袋開花──格瑞斯的槍口在帕特利克和亞瑟之間游移不定「你們誰要吃一顆子彈好讓我清醒一下呢?」
「咦、咦,我還是先走了,上司打電話給我。」
「亞瑟太狡猾啦自己一個人跑掉!」
呼了一口氣,格瑞斯滿意看見亞瑟和帕特利克一前一後的奪門而出「哦?被微型炸彈炸得內臟血肉模糊的大哥,你沒事要做嗎?或者是你需不需要一瓶膠水把內臟黏回原本的模樣?」瞥了一眼從頭到尾都沒有作聲的安德烈,格瑞斯收起了槍,笑了笑。
「格瑞斯,」喝了一酒,安德烈說「我明白你為什麼想爆掉他們的頭,」瞥了一眼房門,他一臉了然,害得格瑞斯差點衝口而出問他原來還有自覺嗎。轉頭看著自己的弟弟,他淡淡的問「但為什麼最後要自殺?」
眨眨眼睛,格瑞斯綻開了一抹笑。伸了一下懶腰,他真的覺得這場在夢境中的冒險漫長得讓他感到疲累「算了吧,」他說,帶著輕鬆的笑「因為要是你們都上了天堂的話,那麼上帝一定會把我抓上去替你們收拾爛攤子的,我只是省了祂的功夫。」
輕輕的笑了笑,在夢裡他沒來得及細想,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議,以致他只能依照本能行事。現在想來,他想那可能是因為內疚、因為他下意識想要逃避隨之而來的責任,然而他知道,那更可能是因為,他無法想像只有自己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光景。
然後他想,因為他是安德烈和帕特利克的弟弟、也是亞瑟的哥哥、因為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剝離他們的關係,因為他無法想像日後要獨自活著。他在心裡細數著那些答案,然後明白這一切所指的是什麼。
「不是嗎?」歪歪頭,格瑞斯最後這樣說,他看著安德烈挑挑眉沒有回答,便重新躺回床上打算好好補眠。他閉上眼睛,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聲音。對。他想。他是絕對不會承認安德烈的問題的正確答案應該是,
那是因為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們。
(1 Mar 2013)
眨眨眼睛,格瑞斯這才回過神來。糟糕了,二哥好像又炸了我的門。他想,卻發現自己的思緒跟眼前的事物一樣散渙得難以聚焦。搖搖頭試圖把這種不適的感覺甩出去,他覺得自己是時候要習慣這種像住在地雷區的生活了。在各種意義上的。他想。
把椅子移後一點,他打算出去看看自己的門板還能不能拿回一點木屑來再加工造一道新的,然而他一抬頭,就看見亞瑟正安靜的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有著跟自己相同髮色的腦袋垂下,似乎已經睡著了。
「亞瑟?」格瑞斯喚自己的么弟「你這樣坐著睡會著涼的……」伸手想著要搖醒對方,但當他的手碰到亞瑟的肩的時候,亞瑟身體一歪便整個人摔倒在地「亞瑟!」吃了一驚,他跳起身,繞過辦公桌想要看看自己的弟弟有沒有事,卻瞥見面前一整排精裝書的書脊被鋪上某種混濁的血紅。
愣了一下,他低頭,剛好對上亞瑟那雙大瞪著、已經沒有半點生氣的綠色眼眸,那從額頭不規則的傷口流淌下來的血鮮紅得觸目驚心。
格瑞斯下意識的退了一步,回頭張望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應該沒有狙擊手,靠近亞瑟的位置的窗子也沒有破裂。要馬上通知上司。叫救護車。許多念頭同一時間出現,他一邊快速的思考,一邊伸手想要拿過桌面的電話撥打到醫院,卻不慎把手重重的敲在辦公桌的邊緣。
吃痛了一下,他抬起手,然後便驀然明白為什麼他看不見任何一道玻璃窗有子彈穿過的痕跡。
他愣了愣,不可置信的盯著手裡握著還冒著硝煙氣味的槍,它卻像沒有像某些九流的奇幻電影一樣就此消失不見。這一定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玩笑。恍神間,他想。要是被他找出是誰做的他一定會斃了他。他一直想著,直到混亂的念頭塞滿思緒直到他無法思考。
然後他抬起手,把槍抵在自己的頭上。
「格瑞斯!」
被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格瑞斯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並不是身處在家裡的書房內,面前也沒有被血染得一塌糊塗的書本或者是被自己殺死的么弟的屍體。只是惡夢。揉了揉額角,格瑞斯嘆了口氣。可能最近的壓力有點太大了。
這樣想著,一轉臉,他卻被那近得幾乎貼上來的臉和那雙放得大大的碧綠眼睛嚇了一大跳「二哥!」難得失去冷靜的大喊一聲,格瑞斯跳了起身,他覺得自己真的早晚會被自己這個兄弟弄死「你無聲無息的站在這裡幹什麼!」
這才退了一步,在各種意義上可以讓人看見上帝的帕特利克嘟了嘟嘴巴。
「什麼啦,我明明有喊了你的,」在格瑞斯對面的扶手椅坐了下來,帕特利克嘟著嘴巴說「你聽見還反應大得幾乎要掉下椅子呢。」從茶几上拿過杯子,他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嘛,我好像有什麼沒聽見呢。」
「對,真感謝你把我從惡夢喚醒。」反了個白眼,格瑞斯決定還是不要讓事情發展到自己二哥拿出火箭炮來試試耳朵是不是有問題會比較好。呼了一口氣,他重新坐了下來,感覺心跳慢慢的回復正常「謝謝你啦。」
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夢境太真實。捏了捏鼻樑,他想。他的頭和耳朵到現在仍然隱隱作痛。
沒有再說什麼,帕特利克只是眨眨眼睛「來喝杯茶?」他忽然提議道。沒等格瑞斯回應,他從精緻的白瓷茶壺裡倒出茶,然後把冒著熱氣的杯子遞給自己的弟弟。
「喔,謝謝。」有點吃驚的挑了一下眉,格瑞斯很識趣的沒有問那些茶葉是不是從亞瑟家打劫回來或者是二哥你是最近是不是對毒理學產生了興趣。淺淺的嚐了一口,他意外的發現帕特利克原來還能泡一手好茶「挺好喝的。」他讚道。
「當然。」滿意的笑了笑,帕特利克眨眨眼睛「你最近幹什麼啦,」他問「剛才我只是去泡茶,一回來就看見你睡著了,還冒了一頭冷汗的。」歪歪頭,他無辜的微笑「怎麼了,你夢見自己要被上司賣到保姆中介公司了嗎?」
「還沒有。」再喝了一口茶,格瑞斯嘆了口氣,他不會告訴他二哥其實他真心覺得要是被賣了去當保姆或許他的生活會過得更和平一點「不,我也沒有夢見你們惹上了外星人然後指派我當你們的地球特使。」頓了一下「只是一個荒謬的夢。」低聲說,他這樣概括道。
「噢。」
「好了,謝謝你的茶。」把杯子放了回去,格瑞斯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擱在我的郵箱裡的電郵快可以實體化了……慢著,」突然想了到什麼,他瞇起了眼睛「你叫我來,不是因為你玩遊戲機的時候不小心按錯了導彈發射器的按鈕現在瓊斯被炸掉了頭之類的事情吧?」
「才沒有這種事情。」扁了扁嘴巴,帕特利克說「只是想起很久沒有兄弟茶聚而已。」
那樣聽起來更可怕了。格瑞斯想。他當然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微笑了一下「好吧,敬和平的日子。」拿起茶杯,他半開玩笑的說。放下杯子,他拿起就這樣搭在椅背的外套,隨口說道「對了,想不到你沒有叫大哥和亞瑟呢。」他笑了笑。
「……亞瑟。」帕特利克重覆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說些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看著格瑞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怎麼了……」
「沒事的,沒人會發現的。」帕特利克走過去,握著他的手。他手裡溫熱的溫度是這樣熟悉,然而他卻說著格瑞斯無法明白分毫的說話「你不是故意殺死他的不是嗎?你只是一時衝動才開槍的……」
「慢著,」退了一步,格瑞斯沒由來的感覺一陣寒意「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他勉強扯起嘴角想要嘲笑他的兄弟,然而他感到那種弧度幾乎使他的臉撕裂成兩半。他驀然的想起那把亞瑟慘白的臉劃分成兩邊的血痕,想起手上的槍,他甚至還能嗅到滿室的血腥和硝煙。
搖搖頭,格瑞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他想說我怎可能會殺掉亞瑟,即使那傢伙一點兒也不討喜、也總是想盡辦法想要剝奪我在國家的地位,他甚至不會叫我哥哥,
但他是亞瑟‧柯克蘭,是我的弟弟啊。
「格瑞斯!」雙手緊緊的抓住格瑞斯的雙臂用力搖晃,格瑞斯回過神來,看著帕特利克焦急的道「沒關係,你不想想起也沒關係的,這是意外,是他挑釁你說不讓你離開才這樣的,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好嗎?」
「……大哥呢!」猛地抬起頭,格瑞斯驀地想起由始至終帕特利克都沒有提起過大哥。這不合理。他想。這傢伙可是會抓緊每個機會死黏著大哥不放的,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退了一步,卻不知自己彷似某個在妄圖砌回正在逐點失序崩潰的世界的瘋子。
「沒關係,」勉強笑了笑,走到門邊的格瑞斯說「我知道他有來,我自己去找。」說著便跑了出去。
「格瑞斯!」
完全沒有理會帕特利克在背後大叫著,格瑞斯在長長的走廊上跑著,然後摔開每一道出現在眼前的門。他期待著他那個酒鬼大哥會從哪裡跳出來,背後跟著一臉不情不願的亞瑟告訴他這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因為大家覺得這樣很好玩。他們會說,然後他會如同平時一樣氣得半死。
於是當他打開書房的門,看見那摔落在地上變成碎片的酒杯,還有那從背對著房門的扶手椅上垂下的手,他只覺世界在他的眼前碎落崩塌。
慢慢的走了過去,格瑞斯看著他的大哥的頭低垂著,碎金色的頭髮一如往常的束著低馬尾,只有那從抿緊的唇間順著下巴淌落在衣服和長褲上的大片血跡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顫抖著伸出手,格瑞斯無法分得出究竟他的手、還是安德烈的臉更冰冷。
「……為什麼。」格瑞斯聽見自己冷靜的問道,他知道帕特利克已經跟了上來。
「……他一直問我亞瑟去了哪裡。」站在門邊的帕特利克說,他似乎低下了頭,使得聲音模糊不清「我不想的……但那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他說,抬起頭「我得保護你。」
「你在酒裡下了什麼。」沒有理會帕特利克的回答,格瑞斯一直沒有回頭,他只是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徒勞無功的想要抹去安德烈臉上的血跡。然後他想,那時候他也應該替亞瑟抹走那些血的。最少,他應該替他合上眼睛。
「……微型炸藥。」帕特利克低聲道「幾乎一喝進去就爆炸的了,他不會感到痛楚。」
「那你應該下在你剛才泡給我的茶裡。」慘然的笑了笑,格瑞斯站起身,轉身看著帕特利克。他看進他的眼睛,然後疑惑自己對著亞瑟怎會下得了手「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如果是我殺了亞瑟的話,你應該一槍轟掉我的頭的。」他看著他,手裡已經握著從茶几底拿出來的手槍。那暴力的傢伙總是說有備無患,而他第一次想那可能是對的「你應該下手的,帕特利克。」
「沒關係的,只要國家沒有滅亡,他們還會重生的。」這樣柔聲道,帕特利克朝他走近一步「只要等一下子,所有東西就會恢復原狀的了。」
「對,」眨眨眼睛,格瑞斯慢慢的點點頭「他們會重生,」頓了一下,他說「但那個安德烈•柯克蘭和亞瑟•柯克蘭都不會回來。」
然後他想起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便明白儘管他們並不會像人類一樣徹底死去,然而死亡仍然會奪走屬於他們的一些東西。比如記憶裡的真實感,比如曾經如此珍惜過某個人的那份心情。或許他們重生後將能想起一切,然而有某些東西卻會被永遠埋葬。
他們能記起死去前的一切,甚至能完美模仿自己的前生以致無人能揭穿,然而真相是他們卻只能像某個帶著前生記憶的人一樣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那些事情。
這或許比死亡還要痛苦。他想。那也是為什麼他們一直都盡可能把握那些彼此仍在的時光。
那個脾氣比酒精還烈的酒鬼安德烈、喜歡瓊斯到幾乎要倒貼把自己嫁過去卻總是不承認的亞瑟。他數算著他失去的一切。他的兄弟。他所珍愛的人。然後他舉起了槍。
他朝書櫃放了一槍,當帕特利克下意識的一轉臉,在髮絲揚起時,他便看見他的額側有一個猙獰的疤痕。然後格瑞斯便明白,明白為什麼他從剛才便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對他所做的事能冷靜接受的人就是帕特利克。叫格瑞斯真的不習慣。他想。還是小格比較順耳。
所以死去的還有帕特利克•柯克蘭。安德烈•柯克蘭、帕特利克•柯克蘭和亞瑟•柯克蘭。他默念著他那些已經不存在在世上的兄弟的名字,那些似乎有著稜角的音節把他的舌尖割得鮮血淋漓。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場巨大的錯誤是哪裡開始的,他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什麼原因讓他對亞瑟痛下殺手,他也不曉得原本的帕特利克是怎樣被害,而大哥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被那個總是黏著他不放的二弟殺死。
但他想他知道要怎樣做。露出一個微笑,他想。那是因為他總是當收拾殘局的人,這難不倒他,不是嗎?
「對不起。」他說,真心誠意的。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活下去,然而無論他怎樣努力說服自己,他發現自己還是無法這樣做。然後他想,那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要是他不跟著走的話,他的兄弟絕對有本事把天堂變成地獄。
而他想,他得負起這個責任直到最尾。
在帕特利克驚愕的目光下,格瑞斯把槍口指著自己的頭。然後他想起在那個該死的夢裡他也是這樣做,然而這一次,他有好好保證自己沒有半途而廢。
他笑了笑,然後扣下了扳機。
呯!
「咦好像要醒來了喔。」
「我還有很多文件堆著的!快點讓他醒來!」
皺了皺眉,格瑞斯睜開眼睛。眨眨眼,他看見三個人影圍在他旁邊,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他們還是沒有消失「二哥,」他一直數過去「大哥,還有亞瑟。」在他混亂間想著究竟這裡是不是天堂的時候,某種管線連著膠帶從他的額角掉落「……?」
「嘿,歡迎回來喔小格!當然還有生日快樂!」歡呼了一下,帕特利克擁抱了一下仍然腦袋一片混亂的格瑞斯。然後他放開了手站起來拍了拍他剛才才殺害的安德烈的肩,然後嚷著什麼類似都說小格捨不得爆我頭之類的說話,然後換來站在旁邊的亞瑟一記白眼。
「……。」手裡捏著奇怪的管線,多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格瑞斯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欸,小格別這樣嘛,這是能捕捉你當下最強烈的念頭、並把它變成虛擬實景的機器喔!」帕特利克說──而當下格瑞斯便知道一切都來自他昨晚得處理他幾個兄弟之前惹下的禍直到夜深的不滿──只見帕特利克瞥了亞瑟一眼,無辜的笑道「想不到第一幕就是爆了亞瑟的頭呢。」
「白癡!你不是死得比我更早嗎!」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處,亞瑟跳了起來「我才沒有因為他連作夢都想著分家、還因為我不答應所以殺了我而傷心呢!才沒有!」
「所以這是我死亡了便會結束的遊戲嗎?」看了手上的管線另一邊連接的大屏幕電視,格瑞斯告訴自己即使跟他們說什麼是私隱權或者是半夜摸進別人的家、還替那個人戴上奇怪的儀器逼他玩這種血腥遊戲是犯法的事情他們還是不會懂的「真有趣。」
「……咦,小格你沒事吧?」眨眨眼睛,帕特利克探了探弟弟的額頭。
「我還沒睡醒呢,」從床邊的暗格摸出槍──這次他保證可能讓他們腦袋開花──格瑞斯的槍口在帕特利克和亞瑟之間游移不定「你們誰要吃一顆子彈好讓我清醒一下呢?」
「咦、咦,我還是先走了,上司打電話給我。」
「亞瑟太狡猾啦自己一個人跑掉!」
呼了一口氣,格瑞斯滿意看見亞瑟和帕特利克一前一後的奪門而出「哦?被微型炸彈炸得內臟血肉模糊的大哥,你沒事要做嗎?或者是你需不需要一瓶膠水把內臟黏回原本的模樣?」瞥了一眼從頭到尾都沒有作聲的安德烈,格瑞斯收起了槍,笑了笑。
「格瑞斯,」喝了一酒,安德烈說「我明白你為什麼想爆掉他們的頭,」瞥了一眼房門,他一臉了然,害得格瑞斯差點衝口而出問他原來還有自覺嗎。轉頭看著自己的弟弟,他淡淡的問「但為什麼最後要自殺?」
眨眨眼睛,格瑞斯綻開了一抹笑。伸了一下懶腰,他真的覺得這場在夢境中的冒險漫長得讓他感到疲累「算了吧,」他說,帶著輕鬆的笑「因為要是你們都上了天堂的話,那麼上帝一定會把我抓上去替你們收拾爛攤子的,我只是省了祂的功夫。」
輕輕的笑了笑,在夢裡他沒來得及細想,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議,以致他只能依照本能行事。現在想來,他想那可能是因為內疚、因為他下意識想要逃避隨之而來的責任,然而他知道,那更可能是因為,他無法想像只有自己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光景。
然後他想,因為他是安德烈和帕特利克的弟弟、也是亞瑟的哥哥、因為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剝離他們的關係,因為他無法想像日後要獨自活著。他在心裡細數著那些答案,然後明白這一切所指的是什麼。
「不是嗎?」歪歪頭,格瑞斯最後這樣說,他看著安德烈挑挑眉沒有回答,便重新躺回床上打算好好補眠。他閉上眼睛,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聲音。對。他想。他是絕對不會承認安德烈的問題的正確答案應該是,
那是因為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們。
(1 Mar 2013)